漱芳斋的窗棂积了层薄灰,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像谁散落的泪痕。紫薇坐在那张曾与小燕子一起绣花的圆桌旁,指尖抚过桌面上凹凸的木纹,那里还留着小燕子用刀子刻下的歪歪扭扭的“自由”二字——那时她还笑她莽撞,如今看来,倒是自己从未懂过这两个字的分量。
宫女端来的早膳己经凉透了,一碟精致的糕点,一碗清粥,像极了这宫里的日子,看着体面,尝着却寡淡。紫薇没动筷子,只是望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海棠树发呆。从前这个时候,小燕子总会爬到树上去,摘几片嫩叶回来,偷偷夹在她的书页里,说“给你的书添点生气”。
如今树还在,人却走了。
“格格,该去给皇上请安了。”贴身宫女怯生生地提醒,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自从皇后在坤宁宫训过话,紫薇的脾气就变得越发沉默,常常对着一件东西发呆,半天不说一句话。
紫薇缓缓站起身,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只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几分不肯熄灭的执拗。她换上一身素雅的旗装,簪上一支素银簪子,对着镜子理了理衣襟——哪怕心里早己溃不成军,面上也要维持着“明珠格格”的体面。
御书房外的长廊冷得像冰窖,紫薇站在廊下等了半个时辰,脚都冻麻了,才见皇上带着纪晓岚和和珅走出来。她连忙屈膝行礼,声音带着刻意压稳的平静:“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皇上脚步顿了顿,看着她单薄的身影,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怎么穿这么少?仔细冻着。”语气里有几分疏离的关切,却再没有从前的热络。
紫薇低头道:“谢皇阿玛关心,儿臣不冷。”
和珅在一旁打圆场:“皇上,明珠格格定是盼着给您请安,才来得急了些。”他偷偷给紫薇使了个眼色,却见她眼观鼻鼻观心,半点反应也无,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丫头,是真把自己困死在规矩里了。
皇上没再多说,只是摆了摆手:“进去吧,朕还有事要与纪大人、和大人商议。”
紫薇看着皇上转身的背影,那明黄色的龙袍在晨光里晃得她眼睛发疼。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想说娘亲的诗,想说昨夜的梦,想说自己心里的悔——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低低的“恭送皇阿玛”。
回到漱芳斋时,宫里的小太监来传旨,说太后让她去慈宁宫抄《女诫》。紫薇接过圣旨,指尖冰凉,她知道,这是太后的敲打,是想让她明白,“规矩”二字才是她该守的本分。
铺开宣纸,提起毛笔,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紫薇握着笔的手微微发颤,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风骨?她想起小燕子曾趴在她身边,看着她写字,说“紫薇姐姐的字像蝴蝶,我的字像毛毛虫”,那时两人笑得前仰后合,墨汁蹭了满身也不在意。
如今蝴蝶折了翅,毛毛虫却飞远了。
抄到“妇德”二字时,笔尖猛地一顿,墨汁在纸上洇开一片。紫薇盯着那两个字,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这宫里的“德”,是让她忘记小燕子的好,忘记自己的错,忘记所有鲜活的过往,只做一个会行礼、会抄书、会讨皇上欢心的“明珠格格”。
可她偏不。或者说,她做不到了。
夜里,她偷偷换上一身素衣,避开巡逻的侍卫,溜出了漱芳斋。月光照着宫墙,高得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她沿着墙根往前走,走到当初小燕子帮她翻墙的地方,那里的砖石还留着磨损的痕迹。
她试着像小燕子那样往上爬,却刚攀住墙头就摔了下来,手肘磕在地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她忽然想起小燕子第一次带她翻墙,也是这样摔在地上,却笑着说“别怕,多摔几次就会了”,然后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爬了上去。
那晚的月亮很亮,她们坐在墙头上,看着宫外的万家灯火,小燕子说:“紫薇姐姐,你看那些灯,每一盏都照着一家人,多暖和。”
紫薇坐在冰冷的地上,望着墙外的灯火,忽然明白了。小燕子想要的从不是格格的身份,而是那一盏灯的温暖,是一家人围坐的烟火气,是不用看任何人脸色的自在。而这些,恰恰是她拼命想逃离的“民间日子”。
她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慢慢往回走。路过会宾楼的方向时,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喧闹声,像是有人在划拳,有人在唱歌,那声音里的快活,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回到漱芳斋,她从箱底翻出一件小燕子送她的粗布衣裳,那是她们刚认识时,小燕子把自己最体面的衣服给了她。布料粗糙,针脚歪歪扭扭,却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紫薇把脸埋在衣裳里,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大杂院的月光,回不去会宾楼的糖葫芦,回不去和小燕子挤在一张床上的夜晚。她被困在了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守着一个虚名,一份悔恨,日复一日地等着皇上偶尔的垂怜,等着一个或许永远也得不到的“固伦公主”身份。
窗外的海棠树在风中摇曳,枝桠敲打着窗棂,像谁在轻轻敲门。紫薇抬起头,泪眼朦胧中,仿佛看到小燕子站在窗外,笑着对她说:“紫薇姐姐,跟我走吧,咱们回家。”
她伸出手,却只抓住一片冰冷的空气。
是啊,回家。可她的家,早就被自己弄丢了。
天快亮时,紫薇重新换上旗装,对着镜子细细描眉。镜里的人眼神平静,仿佛昨夜的哭泣从未发生。她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她还要去给皇上请安,去给太后抄书,去做那个端庄得体的“明珠格格”。
只是在转身的瞬间,她悄悄将那截小燕子刻过字的桌角木片,藏进了袖中。那上面的“自由”二字,被她的指尖得光滑,像一颗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疤,提醒着她曾拥有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漱芳斋的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宫外的烟火,也隔绝了所有的念想。里面的人,将在这深宫高墙里,守着一份无人知晓的悔恨,慢慢走到时光的尽头。而墙外的小燕子,正挽着福尔康的手,在朝阳里笑得灿烂,她们的人生,早己是两条永不相交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