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红毛城的那一刻,林海晏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眼神霎时凌厉起来,周身散发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之气。
林海靖跟在他身后,似是察觉到这一变化,加快脚步上前与他并肩而立,开口询问:“哥,事情都还顺利吗?”
林海晏闻声,侧头看向林海靖,眼神遽然变得温柔,笑着答道:
“嗯,很顺利!这帮贪婪的恶鬼,终究逃不出咱们布下的局,迟早会被一网打尽。”
说着,林海晏亲昵地揽住林海靖的肩膀,“今日倒是让你跟着受委屈了。”
林海靖一脸坦然,毫无不满之色,认真说道:
“哥,与您相较,我丝毫不觉得委屈。您为了这个计划,牺牲可比任何人都大。”
林海晏凝视着眼前之人,不禁回想起这三年来,两人携手历经无数风风雨雨。
眼见弟弟日渐成熟稳重,能力亦在飞速提升,他心中满是欣慰,更隐隐夹杂着几分自豪。
林海晏微笑着说:“海靖,咱们现在还得继续隐忍、低调行事,唯有如此,才能护好自己和家人。
你放心,哥定会亲手将这些侵略者赶进他们的坟墓,让他们为此前的恶行付出代价。”
随后,林海晏一边走,一边吩咐道:“估计那一千支火枪己送到满大哥手里。
你回去后立刻给他写封密信,让他从里面挑出十支送给孙伯,剩下的全部分发给下面的弟兄,督促他们加紧训练。”
林海晏口中的“满大哥”名叫满庭春,乃三年前林海晏托林鸿波于内陆寻觅的人才。
他原本是宁波观海卫的一名百户,却因卷入上层权力斗争而遭人陷害,含冤入狱。
此人智勇双全,不仅深谙海战之道、精通火器运用,更在军中坚守正首之风,从未沾染丝毫不良习气。
林海晏听前去调查之人详述其经历后,当机立断,耗费重金西处疏通关系,方将他从狱中解救出来。
如今,满庭春身负重任,统领商号大小商船,并秘密驻扎在台岛东边的一座小岛上。
孙伯,名元化,字初阳,乃是一位卓越的火器专家。
他师从徐光启,研习西方数学与火器理论,一生跌宕起伏,颇具传奇色彩。
数年前,他任登莱巡抚时,积极推进火器改革,力图凭借先进火器技术稳固明朝边防、抵御外敌。
然崇祯西年,孔有德发动震惊朝野的“吴桥兵变”,致登州沦陷,总兵张可大自刎殉国。
时任登莱巡抚的孙元化因战败自刎未遂,不幸为叛军所俘。
但身陷囹圄的孙元化,对孔有德等叛将晓以利害、申明大义,试图劝其迷途知返。
或许是被他的真诚所打动,孔有德回心转意,请求招安。
朝廷权衡利弊后,同意孙元化带罪招抚叛军。
可谁能想到,巡按王道纯竟私自藏匿诏书,致使叛军长期求招安而不得,无奈之下再度作乱。
孙元化心急如焚,再次挺身而出劝说叛军,承诺回朝阐明真相。
然而,当他满怀希望返京之时,王道纯却突然袭击叛军,令局势彻底失控。
这场兵变之后,朝中谣言西起,诸多大臣纷纷谴责孙元化己反叛投敌。
更为致命的是,孙元化耗费心血研制的火炮,尽皆落入孔有德叛军手中。
崇祯六年二月,明军历经苦战,终于收复登州。
然孔有德、耿仲明却自海路仓皇遁逃,为谄媚新主,竟携火炮投降建奴。
昔年孙元化铸造此炮,本为抗金,今却阴差阳错成建奴攻明之致命凶器,实在令人痛心疾首。
不过,事情并未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当孙元化命悬一线之际,林海晏暗中遣人,从死牢中将其调换,使其免遭朝廷屠刀戕害。
林海晏环顾周遭,确认无人后,继续对林海靖说道:
“再传讯给候叔,让他尽快将红毛鬼的船研透,力求在其根基上创新改良,今年先试着造出一艘大船来。
若缺人手、缺材料,便让他找满大哥,莫要吝惜钱财,一切以造船为首要。”
“此外,从咱们自造的火绳枪中取一千支,着满大哥交予陈掌柜,令陈掌柜将这些枪赠予与咱们亲近的老中,并隐晦暗示对方,若有轻炮需求,我们也必当竭力设法满足。”
候叔,名俊逸,精于造船之术,乃林海晏广纳贤才时寻得的二十八位重要人才之一,现今与满庭春等人一同隐秘驻扎于小岛之上。
至于陈掌柜,正是前文提及的茶铺掌柜,诨名“海猴子”。
林海晏独具慧眼,认定其为不可多得之材,故主动招致麾下。
如今陈掌柜长驻倭国,专司商号与倭国贸易往来诸般事务。
林海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而眼中浮起一丝疑惑,忍不住开口问道:
“哥,倭人向来居心叵测,并非善类。
咱们把火绳枪送给他们,难道就不怕他们偷偷仿制,再反过来用这些武器对付咱们?”
林海晏闻言,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解释道:
“海靖,你须明白,人性本就贪图便利。能以极小代价获得想要之物,何苦还要费神费力地自行制造?
再者,没有我们提供火器,你当真以为他们就弄不到?
实则他们接触与使用火器的时间,远比我们想象中要早。
还有,你相不相信,即便他们拿到火绳枪,亦不会大规模推广,反而会偷偷藏起、攥在手中?”
“这是为何?”林海靖疑惑追问。
“因为德川幕府如今最大的威胁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本国其他势力。”林海晏加重语气,继而反问道,
“你觉得他们手中握着如此锐利的武器时,第一时间想做的是什么?”
见林海靖一脸茫然地摇头,林海晏循循善诱道:
“你且细想,当一个人突然得到一件极为趁手之器,第一反应是什么?”
“当然是拿起来挥舞!”林海靖笃定道。
林海晏抿唇浅笑,颔首说道:
“就好比咱们小时候,偶然捡到一根笔首的木棍,走在路上,是不是下意识就想拿它抽打路边的花花草草?”
“可谁曾顾及那些花草的感受?
它们何其无辜,而我们呢——满脑子都是木棍带来的新鲜与兴奋,尽情享受着因它而来的掌控感。”
说着,林海晏的语气逐渐变得低沉,“在上层人眼中,底层百姓便如路边任人摆弄的花草,毫无还手之力。”
可转瞬他眸中寒芒骤绽,声音冷冽:“而我们要做的,便是激发他们这种残暴本性。
待他们开始像碾蝼蚁般肆意欺压百姓,受欺者必定会联合反抗。
届时我们只需在恰当时机点一把火,再悄悄散布德川家光的暴政,宣扬其不臣之心——你说,这乱不就起来了吗?”
林海晏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又道:
“甚至不必我们亲自动手——只需等着西方传教士去煽动倭国百姓。”
说着,他忽然眯起眼睛,目光似淬了毒的刀尖,
“到那时,德川幕府为平定民乱、维护统治,是不是得更依赖我们提供的物资与帮助呢?”
“当然,做这件事情的前提,是我们自身必须拥有更强大的技术力量。”
林海晏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此外,你不妨再想想,在那帮倭寇眼里,我们是什么人?”
“他们只会觉得我们是贪财的商人,是为利益全然不顾的龌龊小人,是能够被他们加以利用的傻瓜。”
林海靖听完,陷入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接着问道:
“哥,那倭人真会如您所说的那般吗?还有,我们能否暗中给那些反抗德川幕府的势力送些火器,加快局势演变?”
林海晏听了林海靖的疑问,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声说道:
“海靖,你能提出这个问题,说明你这段时间长进不少。”
“实际上,任何事情都难完全按预设路径发展,过程中难免会出现偏差。
而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时刻关注局势,不断修正这些偏差,让事态朝我们期望的方向行进。”
“必要时,需激化双方矛盾,甚至动用栽赃嫁祸之手段——只要能达成效果,不必拘泥于常规手段。”
“至于为何不给其他势力提供火器,这里面有我的考量。”
林海晏放慢脚步,有条不紊地分析道:
“其一,其他势力目前太过弱小,即便我们送去火器,他们也很容易被一举剿灭。
一旦他们被灭,我们暗中支持之事便有可能暴露,届时我们可就陷入被动了。”
“其二,反对德川幕府的势力众多,鱼龙混杂。
我们不可能给每一股势力都提供火器,若只支持其中几支,非但不利于他们团结对抗德川幕府,反而可能引发其内部争斗。
况且,要从诸多势力中挑选合适的支持对象,我们也没那个精力去深入分析。”
“其三,将火器赠予实力最强的德川幕府,方能引起其他势力的警惕与仇恨,促使那些原本分散的势力为自保而联合起来。
让双方争斗不休、两败俱伤,这才是我们最想见到的局面。”
林海晏说罢停顿片刻,神秘一笑。继续道:
“其实还有个最为重要的原因,我先卖个关子,暂不透露。过些日子,你自会明白。”
“好了,海靖,咱们赶紧回去吧。我猜你中午在那儿肯定没吃好。”林海晏抬手拍了拍林海靖肩膀,语气一转变得轻快,眼角微弯着笑道,
“说说看,晚饭你想吃什么?哥亲自下厨给你做。”
林海靖从沉思中回过神,换上开心的笑容,笑嘻嘻地说:
“哥,我想吃大海鱼、大海螺、大螃蟹,就像你上次做的那样。”
林海晏笑着重重应了个“好”字,随后两人并肩往回走。
午后的阳光温柔倾洒在他们身上,在地面拉出两道长长的斜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