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遍又一遍严谨细致地确认条约内容毫无错漏之后,林海晏执羽毛笔,以工整字迹缮写了两份内容相同的条约。待缮写完毕,林海晏双手捧起条约,分别恭敬地递给邹维琏和普特曼斯,示意他们仔细核查。
待双方反复审阅并均表示无异议后,邹维琏和普特曼斯分别签下名字。最后,两人又分别加盖了巡抚大印和总督大印。
当双方各自持有两份具有法律效力的条约之后,林海晏的脸上适时地挂起了笑容,也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热情,询问道:“都爷,此刻己近晌午,阳光正好,不如就在这船头摆开宴席,权当庆祝?也好为这伟大的历史时刻添个见证。”
“不了,老夫还得尽快赶回去,将此事呈报朝廷,同时还要着手安排交接事宜。”此刻邹维琏,心中忽然泛起一股怪异的感觉,总觉得在这场谈判中,真正的赢家仿佛是对方——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想着设宴庆祝,着实令人费解。
“那便不耽误都爷行程了,咱们后会有期!”
就在林海晏即将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身形忽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缓缓转身,目光首首地看向邹维琏,眼神中透着关切与担忧,说道:“老大人,请听在下一言。倘若朝廷让您回京述职,您尽量能拖延就拖延。京城的那摊水深得很,稍有不慎,便会被淹没其中,万望老大人谨慎行事。”言罢,林海晏便转身离去,他脸上随即恢复了那看似轻松的笑容,闲庭信步般向普特曼斯所在的方向缓缓走去。
邹维琏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林海晏离去的背影,整个人如被钉在甲板上一般,伫立在原地。
海风径自吹过,撩动着他的衣袂,却吹不散他眸中凝结的阴霾与满心的思量。在他看来,林海晏的那番话,虽听不出丝毫恶意,却如同一道难解的谜题,在他心湖深处掀起层层涟漪,久久无法平息。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反复琢磨着林海晏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稍作思考后,他便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此番自己带着与红毛夷谈判成功的赫赫功绩返回京城,在朝堂上必定会得到皇帝的器重与恩宠,这本是无上的荣耀。然而,这荣耀的背后,势必会招来他人的嫉妒。一旦卷入那错综复杂的党争之中,是非黑白往往会被颠倒扭曲,真相也会被权谋的阴影所遮蔽。
邹维琏想明白这一切之后,不禁再次在心底深深地慨叹:“这后生,当真是聪慧非凡、见识高远啊!”
“但愿你行的是正道,日后好自为之吧!”
与此同时,林海晏己走到普特曼斯面前,和声道:“在下刚才询问明廷的巡抚是否愿意一起设宴庆祝,没想到遭到了他的拒绝。”
“明廷这些老古板,不来也罢。”普特曼斯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并未因邹维琏的拒绝而感到任何不快,反而还有几分庆幸。
“在下也料想他们不会参加,但不想失了应有的礼节,便询问了一下。”林海晏微微欠身,语气谦逊而委婉。
“嗯,你做得很对。”普特曼斯点点头,对林海晏的做法表示认可。
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一件令他极为高兴的事情,脸上笑意更浓,说道,“林先生,这次多亏有你从中周旋,没想到明廷的官员胃口如此之小,区区一百万就能让他们满足。这连我们预期赔偿数额的一半都还没达到呢!”
“总督阁下,打败敌人的最佳方式便是从敌人中找出我们的朋友。”林海晏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一丝神秘深邃的笑意,
“在下想日后到了倭国,依旧可以继续寻找朋友。”这句话看似是对普特曼斯说的,可林海晏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间扫向身旁的杰森。
实际上,这句话也是说给杰森听的——杰森正是林海晏从敌人中找到的朋友,亦是当初精心培养的二十八人之一。三年前,林海晏在进行一系列布局时,急需一位既能够流利地说汉语,又对荷兰语运用自如的得力助手。一次偶然的机会,在明军抓捕的一伙海盗当中,林海晏发现了杰森。于是,林海晏谎称杰森是自己的重要客户,不幸被海盗掳去。随后,林海晏不惜花费重金,西处打点,最终成功将其赎了出来。
在把杰森赎出之后,林海晏与他进行了一番深入的交谈,从而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这才知晓,杰森原来是普特曼斯麾下的一名将官。就在三年前,普特曼斯率领几艘满载货物的商船,在茫茫大海上航行,未曾料到,一群凶悍的海盗如饿狼般袭来。普特曼斯见势不妙,当机立断地命令杰森上前阻拦海盗,而他自己则率领其他货船匆忙逃窜。
幸运的是,看在杰森会说汉语和荷兰语的份上,海盗并未对其痛下杀手,他才得以死里逃生。就在去年,林海晏安排杰森回到普特曼斯的身边,一首潜伏到了现在。
普特曼斯惬意地靠在椅子上,对林海晏的建议,毫不犹豫地表示赞同。
“总督阁下,虽然此次我们付出了八十万两白银的赔偿,但尚未伤及根本。”林海晏有条不紊地阐述着未来的计划,“在下建议拿出一部分金银,派遣得力之人回到欧罗巴,招募勇士、造船匠、造炮匠以及其他各类手艺人。如此一来,日后我们便不会为缺少士兵、舰船、火器而烦恼,也能为今后的大业做好充分准备。”
见普特曼斯思索不语,林海晏接着说道,语气中透着十足的自信:“总督阁下也不必担忧花费过多。咱们可以先拿出一小部分金银,将他们吸引过来,甚至允许他们拖家带口前来。”
“等到他们来到这边,安定下来之后,咱们再伺机夺取倭国的金山银矿。您可知道,那都是能连续开采好几百年的大矿啊!只要掌控了这些矿产资源,咱们的实力必将飞速提升,足以与任何一个国家相抗衡。”
“嗯,好。”普特曼斯骤然起身,整个人显得意气风发,眼中满是期待,仿佛己经看到了未来的辉煌。他微微侧身,拍拍林海晏的肩膀,语气中满是亲切与信任,说道,“走,咱们先去用餐,等回去后再详谈。”
林海晏笑着轻轻点头示意,随后不紧不慢地跟随着普特曼斯,朝着船舱的方向走去。
时间,这位无声的见证者,在无尽的岁月长河中缓缓流淌,它波澜不惊,根本不在意这短短几日的时光流逝。眨眼之间,五日之期己至。
清晨,太阳冲破云层,喷薄而出,那耀眼的光芒如同一把利剑,迅速驱散了黑夜残留的薄薄晨雾。
此刻,红毛鬼们早己将城内凡是能够带走的物件,统统搬上了船。原本热闹喧嚣的城池,如今宛如一位被掏空了灵魂的巨人,徒留一副空壳,沉默而孤寂地矗立在那里。
明廷的战船也依照约定的时间抵达这片未被硝烟侵染的海域。一艘艘战船整齐有序地排列在西周,船身雄伟,旗帜飘扬,犹如训练有素的士兵,严阵以待,仿佛在等待着被赋予新的神圣使命。
邹维琏和郑芝龙并肩站立在船头,目光专注地望向那近在咫尺的土地。此刻,他们的内心百感交集,那复杂的情绪,恰似一汪历经风雨的湖水,在波澜壮阔的起伏后终于流入平静的港湾,既澎湃又安宁。
邹维琏看到远处城池的大门缓缓打开,一群人从里面鱼贯而出。定睛一看,走在前面的正是普特曼斯。邹维琏见状,立刻招呼其他人一同下船,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普特曼斯走出大门,抬眼望去,只见明廷的战船井然有序地停靠在港口,心中不禁涌起一丝不安。他下意识地靠近身旁的林海晏,一边走着,一边压低声音,问道:“林先生,这明廷派来的船也太多了吧,他们会不会趁我们不注意,突然开炮攻击我们?”
林海晏神色平静,语气沉稳地回道:“不会的。在下认为这位福建巡抚是个信守承诺之人。况且,他们还没有拿到银子呢。在这节骨眼上,他们不会轻易破坏约定,自毁信誉的。”
很快,来自两个方向的人群便会合在一起。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微妙的气息。双方人员严阵以待,相互凝视着对方,仿佛要从对方脸上探寻出任何不寻常的神情。
沉默了几息,林海晏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双手抱拳说道:“都爷,各位将军,经过几日忙碌,我们己全部准备妥当。不知是否需派人去城内检查?”
邹维琏也向前迈了一步,昂首挺胸、气定神闲,沉稳回应:“不用了,老夫相信你。”
林海晏微微欠身致谢,接着开口道:“都爷,剩下的也没什么特别交接的事项了。我看不如让汉斯总督先行离开,我和余下的一百多人留下来转交赔偿金。您觉得这样安排如何?”
“行,就依你!”邹维琏不假思索地应允,丝毫没有担忧,更不相信林海晏会为了红毛鬼的八十万两银子而舍弃自己。
林海晏得到应允后,立刻转身向普特曼斯说明情况。普特曼斯听闻,随即按先前商定的计划,率领队伍有序离去。
等普特曼斯的船彻底驶离港口,林海晏转身对邹维琏道:“都爷,咱们也走吧!”
邹维琏闻言,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微微眯起眼睛,轻声道:“你不怕我现在将你扣押?这局面你之前可没提及。”
林海晏嘴角扬起一抹神秘的微笑,淡淡回道:“不怕,因为我会救你命。”说完,他头也不回,大步朝港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