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开封城的柳絮还在檐角打转,秦悟禅和寒江雪的师傅却在三日内相继留下书信离去。秦悟禅攥着师傅那封墨迹未干的信,信纸边角还留着说书人常用的朱砂印,字里行间只说“燕云有故友相邀,归期未定”。
寒江雪则捧着师傅写满《东方第一枝》残稿的绢帕,帕子上最后一行字被泪痕晕开,像一尾洇在宣纸上的墨鱼。
他们守着空了的东风楼和积了灰的说书台,从春末等到秋深。首到某个霜晨,商队带来的不是师傅们的家书,而是两张染着血渍的通关文牒——牒文边角印着燕云十六州的巡检司大印,附页用辽文写着“汉人游侠二人,殁于归化城乱兵”。
秦悟禅捏着文牒的手指骤然发白,指节在晨光中透出青影,而寒江雪猛地撞翻了桌上的茶盏,沸水泼在《燕云台》的话本上,将“战死”二字烫出焦痕。
当晚,三更的梆子还没响,秦悟禅己将断剑塞进行囊。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准备的干粮袋上投下菱形光斑——那是向人间最爱吃的槐花饼,他特意多揣了两块,却在封口时顿住了手。
寒江雪躲在廊柱后,看着他将师傅留下的《兵器谱》撕成碎片塞进鞋底,又把向人间送的木雕小马用布包好,塞进包袱最里层。
“你要走?”她的声音惊飞了梁上的燕子。秦悟禅转身时,看见她怀里抱着半卷《东方第一枝》,绢帕边缘被指甲掐出褶皱。他想开口说“路上危险,所以没有带你们”,却被寒江雪打断:“那里面也有我师父。”她的发间还别着向人间送的琉璃珠,此刻在月光下晃出细碎的光,像落进眼底的星子。
他们默契地没有叫上向人间。秦悟禅偷偷潜进向府,在向人间床头放了块蜜饯,那是他上次说书赢来的,想着这傻小子醒了看见甜食,或许就不会哭闹。
可当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时,身后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向人间穿着单衣追在车后,手里攥着秦悟禅忘在桌上的木雕小马,嗓子喊得破了音:“你们说过要带我去看燕云的雪!你们骗人!”
秦悟禅死死攥着车帘,指节抵着掌心的旧伤——那是当年教向人间劈柴时被斧头砍的。寒江雪把脸埋在膝盖间,琉璃珠掉在车板上,滚出一串细碎的响,混着向人间越来越远的哭喊声,在开封城的晨雾里碎成齑粉。
官道上的晨霜被马蹄踏碎,向人间跪在车辙最深的地方,伸手去摸那道冰冷的痕迹。他想起昨天秦悟禅还摸着他的头说“等我师傅回来,我怕就让他教你耍真剑”,寒江雪还把新绣的帕子塞给他,说“笨手笨脚的,别再弄脏了衣服”。此刻风掀起他的衣袖,露出腕上寒江雪给系的红绳,绳结上还挂着秦悟禅用铜钱磨的平安扣。
思绪回到现在,鬼蛊从门外进了来,看到相对无言的二人,鬼蛊似乎猜到了他们的心情。
他手里拎着刚买的糖炒栗子,热气从油纸包缝隙里钻出来,在寒江雪眼前漾开一小团白雾。
“老秦,寒江雪。”鬼蛊把栗子放在桌上,油纸在木纹上压出褶皱,“希望你们别怪我,我知道你们和向人间的情分,可这次去辽国,靳云生的路子更顺。”火苗照亮他眼角,“当年你们俩……”
寒江雪忽然捏碎了一枚栗子,果仁碎屑落在绢帕上。秦悟禅想起十五岁那年,他们在幽州城外被狼群围困的情景。此刻鬼蛊的声音混着炭火烧裂的轻响:“我怕你们重蹈覆辙,就像当年在狼谷……”
记忆的霜雪突然漫过幽州城墙。那年深秋,秦悟禅和寒江雪踩着没踝的枯叶,在幽州城外迷了路。暮色里突然响起狼嚎,七匹苍狼从松林里冲出,绿莹莹的眼睛在枯叶堆里浮动,像鬼火。
“别怕。”就在秦悟禅和寒江雪绝望时,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鬼蛊不知何时出现在树杈上,手里的淬毒匕首正抵着狼首领的咽喉。他身边的小小齐甩出长剑,剑梢卷住另一匹狼的脖颈,雪地顿时绽开红梅般的血花。狼群溃散时,鬼蛊跳下来踢开狼尸,靴底碾过秦悟禅掉落的水囊,囊上还刻着向人间歪歪扭扭的“秦”字。
“当年在开封酒楼,”鬼蛊擦着匕首上的血,忽然笑了,“你给我倒过一碗酒,还记得吗?”
在鬼蛊的住处养伤时,秦悟禅第一次见到《燕云密档》。泛黄的绢纸上画着归化城的地形图,圈出的乱葬岗里,用朱砂写着“汉人尸骨俩具,疑似游侠”。寒江雪攥着绢帕的手指突然痉挛,上面“东方第一枝”的残字被指甲抠得模糊。鬼蛊递来的马奶酒还冒着热气,铜碗边缘刻着契丹文的“魂归”,他说:“想报仇,得先让自己活下来。”
三个月后,秦悟禅在鬼蛊的院子里挥断了第三根木剑。剑刃崩裂的瞬间,他想起师傅教他“力从腰发”时的喝骂,汗水混着泪水滴在青石板上,砸出深色的圆点。寒江雪则在隔壁毡房里拓印《东方第一枝》,墨汁染黑了指尖,她却对着绢帕上师傅的笔迹笑了——那是他们第一次在燕云露出笑容。
寒江雪也曾想过跟老秦一起练剑,只是有一次差点废了手 秦悟禅紧紧抓住寒江雪颤抖的手 一边给她抹药油:“你的手,还有更大的用处,笔墨,也是可以杀人的武器。”
返回开封那天,向人间守在城门口,手里捧着刚出锅的槐花饼。他看见秦悟禅腰间的新剑,看见寒江雪发间换成了铁簪,突然把饼塞进他们怀里,自己却背过身去。秦悟禅看见他肩膀在抖,才发现这小子偷偷在袖口缝了个布兜,里面装着他们临走时落下的木雕小马。
思绪再回到现在,鬼蛊点燃蜡烛时,烛芯突然爆出灯花。秦悟禅望着他,想起当年他在狼谷说的话:“燕云的沙能埋了刀剑,却埋不了活着的人。”寒江雪忽然拿起桌上的栗子,剥壳的手指停在半空——这栗子的甜香,像极了向人间每次从糖坊偷来的蜜饯。
“靳云生带着信鸽呢。”鬼蛊走到门口,忽然回头,“他临走前说,要是找到向人间,就第一时间传信回来。”门轴再次发出声响,他的身影消失在夜里,檐角铜铃的余响中,仿佛夹杂着多年前狼谷里,小小齐甩剑时的呼喝,和向人间在开封城头,遥遥传来的那句——“阿表!等你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