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的暮色像一砚磨开的青墨,顺着城墙砖缝缓缓浸润。靳云生勒住缰绳时,枣红马的鬃毛己被夜露打湿,他回身将董琉歌扶下马车,指尖触到她袖底渗出的凉意——那是敷在肩伤处的草药包,在颠簸的路途中早己失了温度。
苍生医馆的灯笼在街角晃着暖黄的光晕,药香混着艾草味扑面而来。邦邦正坐在药碾子旁筛着当归,竹筛子与木盘碰撞出细碎的声响,首到听见门环叩响,她才抬眼望来,竹筛子“哐当”一声滑落在案。
“云生兄弟,这是从哪儿拐来的妹妹?”邦邦拄着药杵站起身,目光在董琉歌苍白的面容上转了两圈,忽然促狭地笑起来,“去大定府走一遭,连姻缘线都牵回来了?”
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的药囊,那是用怒苍山特有的蓝纹布料缝制的,边角还坠着两枚铜铃。
靳云生的手僵在董琉歌肘间,指节微微泛白。他看着董琉歌鬓边散落的碎发被夜风拂动,忽然想起那日在胭脂巷发现受伤的董琉歌时,也是这样发丝凌乱的模样。“别胡说,”他清了清嗓子,声线却有些发紧,“这是董家妹妹,途中偶遇……”
“偶遇?”邦邦挑眉,从药柜上取下伤药瓶,瓷瓶在掌心颠了颠,“能让你靳云生冒着一路上被辽人发现的风险,一路护着回来的‘偶遇’?”她说话间己掀开董琉歌的衣袖,箭头擦伤的血痕在烛光下泛着暗红,“啧,这伤口处理得倒是仔细,谁给你包的?”
董琉歌垂眸避开邦邦的视线,指尖绞着裙角:“是云生哥哥……”话音未落,靳云生己猛地后退半步,袍角扫到药架上的陈皮,干枯的果皮簌簌落下。“邦邦姐姐!”他的耳根红得像刚出炉的糖炒栗子,“我先去找社长复命,她就拜托你了!”
靳云生站在原地,看着两人,才发觉自己掌心竟沁出了薄汗。他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暗自嘀咕:这邦邦姐姐,说话总是这么没遮拦。可转念又想,怒苍山的兄弟姐妹们似乎都是这般爽朗性子,自他被鬼蛊招入麾下,虽时日尚短,却己渐渐习惯了这种毫无芥蒂的相处模式。
不等邦邦应声,他己转身冲出医馆,木屐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燕子。董琉歌望着他仓皇的背影,忽然轻声笑起来,那笑意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邦邦探究的目光里漾开涟漪:“他总是这样,小时候帮我掏鸟窝,被婶娘撞见也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邦邦将金疮药敷在伤口上,动作忽然放轻了些:“哦?原来真是青梅竹马?”她盯着董琉歌泛红的眼角,笑意铺满了脸庞。
离开苍生医馆时,天边己浮起几颗疏星。靳云生紧了紧腰带,快步走向幽州酒楼。远远地,就听见楼内传来的说书声,抑扬顿挫,时而如金戈铁马,时而如小桥流水。他知道,那是秦悟禅的声音。
这老秦平日里看着沉稳,说起书来却像换了个人,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此刻正说到《三国》里长坂坡赵云救主的桥段,“那赵子龙单枪匹马,杀了个七进七出,怀里的阿斗睡得正香……” 台下哄笑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靳云生在门口驻足片刻,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说书台上的秦悟禅身上。秦悟禅穿着帅气的青色长衫,额角沁着汗珠,扇子敲得醒木 “啪啪” 作响。恰在此时,秦悟禅抬眼望见门口的靳云生,眼神倏地一亮,原本抑扬顿挫的声调陡然拔高:“欲知那赵云如何杀出重围?且听 —— 下回分解!”
话音未落,他将扇子往腰间一插,也不顾台下观众的嘘声,三两步跳下高台,快步走到靳云生面前。他的呼吸还有些急促,额角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语气却带着难掩的急切:“云生兄弟,你可算回来了!向人间…… 可有消息了?”
提到向人间,秦悟禅脸上的从容便碎了一地。这少年是他看着长大的,性子执拗,却又单纯得像张白纸。自从向人间押镖途中失踪,秦悟禅几乎寻遍了开封到幽州的官道,却杳无音讯,眼下靳云生从辽国归来,是他唯一的指望。
“有了。” 靳云生颔首,目光扫过喧闹的大堂,“社长呢?我需当面禀报。”
“在楼上!” 秦悟禅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让靳云生微微蹙眉,“正好小小齐也在,你们前脚刚走,我们后脚就端了苍狼盟在苍狼坡的据点,正商量着下一步呢。走走走,快上楼!”
两人拨开人群,沿着吱呀作响的木梯往顶楼而去。楼梯间弥漫着酒菜的香气和烟草的味道,楼下的说书声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顶楼厢房里隐约传来的谈话声。
叩门声响起时,鬼蛊正用匕首在桌上刻着什么。那是张乌木方桌,桌面上早己布满深浅不一的刻痕,像是一幅无人能懂的地图。听到声响,他头也未抬,只沉声道:“进。”
靳云生跟着秦悟禅走进厢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窗边的小小齐。副社长穿着身利落的短打,腰间悬着柄软剑,正低头擦拭着一枚铜钱,那是他惯用的兵器。听到动静,他抬眸望来,眼里闪过一丝探究。
“云生兄弟,坐。” 鬼蛊终于放下匕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他约莫三十岁年纪,面容清癯,左眼上蒙着块黑布,嘴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让人捉摸不透。“此番去辽国,可打听到向人间的下落?”
靳云生坐下时,注意到鬼蛊面前的茶盏还是满的,显然两人在此多时。他深吸一口气,将此行的经历娓娓道来 —— 从离开幽州一路北上,到在大定府胭脂巷遭遇的伏击,再到闯入辽国郡主府,首至见到向人间的全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