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下来时,秦悟禅的靴底碾碎了巷口最后一块碎叶。他抬手叩门,指节刚触到门板,里面就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像鞋底粘了湿泥,在石板上拖出细碎的响。
门内沉寂了片刻,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像是踩在棉絮上,虚浮而缓慢。“吱呀” 一声,木门裂开条缝隙,寒江雪的脸从阴影里浮现 —— 多日未见,她颊边的婴儿肥己消尽,下颌线清晰得像用刀削出来,眼下青黑如墨,往日里像寒星般锐利的眸子,此刻蒙着层挥之不去的雾霭,倒像是被风雪迷了眼的孤雁。
“老秦?” 她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尾音微微发颤,下意识地往巷口望了眼。当视线扫过空无一人的空地时,那点瞬间燃起的希冀又沉了下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风里。她身上那件浅蓝色缎面比甲在烛火照耀下显露出面料上的祥云暗纹,里衬是鹅黄绣花抹胸 —— 秦悟禅认得,那是向人间去年秋天送她的料子,说这颜色衬她像初雪覆梅,当时寒江雪还红着脸骂他没正经。
秦悟禅推门进屋,暖意裹着淡淡的药味扑面而来。堂屋中央的八仙桌上,半凉的药碗凝着圈深褐色的药渍,显然是动也未动。墙角的炭盆只剩零星火星,映得屋内光影明明灭灭,照见墙根处堆着的几个空药渣包,纸角都被磨得起了毛边。
“怎么还吃药了?”秦悟禅关心的问道。
“无关紧要,感染了一些风寒。”寒江雪抬眼看他,又问:“你身上,可大好了?”
“我不过是些皮肉伤,倒是你,仔细身子,幽州不比开封,自己小心些。”
秦悟禅叮嘱着,将手中的油纸包放在桌边,里面是刚从街口 “王记糕饼铺” 买来的糖糕 —— 那是向人间的心头好,每次来幽州都要揣两斤,说要给 “雪花酥” 尝尝鲜,看她皱着眉又忍不住多吃两块的样子:“靳云生回来了,从辽国都城回来了。”
寒江雪猛地抬头,瞳孔里映出烛火的光,却又迅速暗下去,像风中将灭的灯。“他人呢?”她往前半步,袍袖带得药碗“哐当”一响,秦悟禅伸手扶住,药汁溅在桌面上,洇开深褐色的痕迹,像极了向人间小时候偷喝墨水留下的印子。
“找到了却不带回来?” 寒江雪的眉头瞬间蹙成川字,指尖狠狠掐进掌心,连指腹的月牙白都泛了青。她在屋里来回踱步,靴跟踏在地板上发出 “咚咚” 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擂鼓般敲在秦悟禅心上。
堂屋本就狭小,她走来走去间,衣角扫过墙根的药渣包,发出沙沙的轻响。“这个靳云生是做什么的?连个活人都带不回来吗?” 她猛地停步,转身时发梢扫过烛台,烛火晃了晃,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困在笼中的兽。“向人间到底在哪儿?我这就收拾行李,现在就去辽国道上堵他,就算是把辽国的黑山白水翻个底朝天,也得把他那胖子拽回来!”
“雪花酥!”秦悟禅提高声音,这声小名让她猛地顿住。她侧过脸,腮帮子鼓得像含了颗糖,鼻尖却红得透亮:“说了别叫这个……”话没说完,眼圈先红了。小时候向人间总这么叫她,每次都被她追着打三条街,最后还是秦悟禅把自己的糖糕分她一半,她才撅着嘴罢休。
秦悟禅走到她面前,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服传来,带着安抚的力道。“你先坐下,听我把话说完。” 他将寒江雪按在椅上,自己拖过条板凳坐下。“他现在被困在辽国都城,暂时还走不了。他让云生先把消息带了回来,社长让你回开封,把消息带回向府。”
“走不了?” 寒江雪蹙眉“他受伤了?是被打断手还是被打断了腿?”
眼前突然闪过向人间小时候爬树摔断胳膊的样子,那时候他疼得眼泪汪汪,却还嘴硬说 “一点都不疼”。
“他中了蛊。”秦悟禅顿了顿。“辽人在他身上下了蛊毒,只要现在他离开辽国都城,没有解药缓解,就会毒发身亡。”
寒江雪心脏骤然紧缩。她想起向人间十二岁那年,跟着秦悟禅去后山采草药,被毒蝎子蜇了脚背,疼得眼泪汪汪,却咬着牙说“不疼”,结果半夜发烧说胡话,全是“雪花酥别担心”。如今他在后颈被下蛊,该是怎样的疼?“怎么中的?他不是跟你学过辨认百种毒草吗?”
“或许是辽人趁他昏迷的时候,就给他下了蛊毒吧!”秦悟禅猜测,毕竟向人间被抓后,辽人怎么对待他,他们也不清楚。但是估计也不会有善待他。
寒江雪捏着手中的碎玉,指腹蹭过那些粗糙的齿痕,像触到那人的血。这玉佩是她十六岁生辰时刻的,当时嫌向人间笨,手把手教了三天,他手指被刻刀划了七道口子,却傻呵呵地举着玉佩说:“雪花酥刻的就是好看,比天上的月亮还好看。”“他……现在安全吗?”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碎玉里沉睡的人。
“暂时安全。”秦悟禅看着她泛白的嘴唇,补了句,“辽人想通过他掌控向家在北方的商路,尤其是盐铁武器运输。靳云生说,别院每天有中原厨子给他做饭,还特意在院子里种了三棵红梅,说是‘聊解乡思’。”他苦笑一声,“只是每写一封要求改运辽货的密信,蛊虫就会轻轻收缩一次,向人间现在握笔的手,连蘸墨都会发抖。”
“辽人威胁向人间,如果向记商号不配合,他们就血洗向家在燕云十六州的分号,再派死士去开封纵火,烧了向府老宅,把老爷子的牌位扔到护城河里。”秦悟禅冷漠的说道。
“改运辽货?”寒江雪猛地抬头,碎玉差点从掌心滑落。开封城内人人知向家祖训,老爷子生前总指着牌位说:“向家子孙,若通敌卖国,死后不得入祖坟,永世为奴!”
“辽人这是想掐断大宋的军需!”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向记商号在边境有十七个盐场,三十六个马帮,一旦改运辽盐、辽铁,北边的守军吃什么?拿什么铸剑?辽人好大的胃口!”
她忽然想起什么,脸色瞬间煞白如纸,伸手抓住秦悟禅的衣袖,指尖几乎嵌进他的肉里:“老秦,你刚才说……让我把消息带回向府?难道辽人要开始对向家动手了?”堂屋的烛火晃了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株被狂风撕扯的野草。
“他们还逼他做了件事。”秦悟禅的声音艰涩起来,他盯着炭盆里的火星,不敢看寒江雪的眼睛,仿佛那跳跃的火苗会灼伤视线。“为了彻底控制向人间,也为了名正言顺地拉拢向家的商路,辽国的三公主……下了聘礼,要纳向人间为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