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的，不是锤子。”
“而是一座熔炉。”
梁薇的声音，在死寂的指挥中心里，没有回响，却清晰地渗入每一个角落。
“一座能够将两种理念，都融化，去除杂质，再重新浇筑成一种全新合金的……文化熔炉。”
她的目光，从林奇那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脸上，滑到陈宇那因困惑而紧锁的眉头上。
“我们要做的，不是用科技去消灭传统。”
“而是让传统，找到在科技时代，继续存在的意义。”
陈宇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对这种模糊概念的本能抗拒。
“无法量化。”
他吐出西个字，像是在给一个不合格的工程方案，打上最终的判决。
“一座熔炉的建造成本是多少？”
“它的‘文化合金’产出率，又该如何计算？”
“我们没有多余的资源，去进行这种低效的社会学实验。”
梁薇没有被他冰冷的数据逻辑激怒，反而微微一笑。
“它的成本，远低于一场内战。”
“它的产出，叫做‘凝聚力’，那个你们现在最稀缺的战略资源。”
她转向林奇，知道最终的决策权，依然在这个名义上的最高领袖手中。
“给我一个月的权限。”
“我不需要额外的能源配额，也不需要调用核心工业区的生产力。”
“我只需要……改变几门课的教学大纲，以及，对一个议会进行小小的改革。”
林奇看着她，这个刚刚从另一个维度降临的女人，身上带着一种他与陈宇都不具备的，对复杂人性的洞察力。
他想起了P社游戏里，那些看似无用，却能在关键时刻稳定整个帝国的社会学科技。
他点了下头。
“批准。”
第二天。
初级科技学院，一堂全新的课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所有学生的课表上。
【传统文化溯源与符号学解析】。
走进教室的科技信徒学徒们，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解。
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学习如何构建反重力引擎，是为了理解亚空间能量的本质。
他们不是来听那些老掉牙的，关于神灵与怪兽的睡前故事的。
他们的老师，却让他们更加意外。
是艾妮娅。
那个最激进，最彻底的科技拥护者。
艾妮娅站在讲台上，双手紧紧握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她的面前，没有复杂的分子式，也没有精密的机械结构图。
只有一个全息投影。
上面投射的，是卡尔长老在祭祀仪式上，用来绘制图腾的那根兽骨杖。
“这，不仅仅是一根骨头。”
艾妮娅的声音，有些干涩，她能感觉到台下那些年轻而狂热的目光，正从崇拜，变为质疑。
“上面的每一个刻痕，都代表着一次季节的更替。”
“这条波浪线，记录的是三十年前，一场差点淹没部落的大洪水。”
“这个螺旋的符号，是我们的祖先，观测到的，天空中某个星云的形状。”
“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在记录历史，在观测宇宙。”
她深吸一口气，想起了昨天深夜，梁薇对她说的话。
“不要去否定他们的神。”
“要去解构他们的神。”
“你会发现，那些神话的外衣之下，包裹着的，是他们对这个世界，最朴素，最原始的科学观察。”
艾妮娅的声音，渐渐变得流畅起来。
“今天，我们的第一课，就是学会，如何去阅读这些被遗忘的‘数据记录’。”
在教室的玻璃幕墙外，几个路过的传统派老人，停下了脚步。
他们本以为会看到那些冰冷的机器，在向他们的子孙，灌输亵渎神灵的知识。
可他们看到的，却是艾妮娅，在认真地，向所有人，解释着他们手中那根兽骨杖的秘密。
那一天，科技学院里，没有诞生一个新的工程师。
却在无数年轻的科技信徒心中，埋下了一颗名为“尊重”的种子。
与此同时，在第一农业区的边缘。
一个露天的，由复合材料搭建的圆形剧场，拔地而起。
它没有顶棚，正对着的，是广阔的田野与远方的山峦。
夜幕降临。
梁薇邀请了所有在附近劳作的传统守护者派系成员。
没有强制命令，只有一张张用土著文字书写的，措辞温和的邀请函。
人们怀着戒备与好奇，聚集在这里。
他们以为，这又是外来者的一次“思想改造”大会。
然而，剧场中央，升起的不是冰冷的无人机教师，而是一道巨大的，柔和的全息光幕。
光幕上，播放的不是星际战舰，也不是基因序列图。
而是一个古老的传说。
是他们从小听到大的，关于“猎手之神”与“山脉巨兽”搏斗的故事。
讲述者，是卡尔长老自己那苍老沙哑的录音。
但画面，却是由基地的图形处理器，渲染出的，足以媲美地球顶级特效的CG动画。
他们看到，传说中的山脉巨兽，每一片鳞甲都闪烁着金属的光泽，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灼热的气浪。
他们看到，猎手之神手中的长矛，在投掷出去的瞬间，划破空气，带出肉眼可见的音爆云。
那些只存在于他们想象中的，模糊的，概念化的场景。
第一次，以一种如此震撼，如此真实的方式，展现在他们眼前。
科技，没有否定他们的神话。
反而，让他们的神话，变得前所未有的……辉煌。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叹。
一个孩子，指着屏幕上那顶天立地的巨兽，兴奋地对他父亲说。
“爸爸，原来山神，长这个样子！”
那个父亲，一个白天还在咒骂“机器之灵”的顽固农民，此刻，也看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
“是啊……原来……是这个样子……”
他们第一次发现，那些冰冷的机器，也能创造出，如此……美丽的东西。
改革的第二步，指向了【长老议会】。
在过去，这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咨询机构。
林奇会定期向他们“通报”自己的决定，然后无视他们所有的担忧与反对。
梁薇的新方案，却赋予了议会一项全新的，实质性的权力。
【社区民生项目最终决策权】。
第二天，议会召开。
议题只有一个。
“关于在C-7居住区与D-4居住区之间，修建一座新社区公园的选址方案。”
陈宇，作为工程部的代表，提交了两套方案。
方案A，选址在C-7区旁，地质平坦，工程难度低，耗时短，成本节约百分之十五。
方案B，选址在两区之间的一片洼地，需要进行额外的土地平整与排水系统建设，成本高昂，工期延长。
陈宇的倾向，不言而喻。
他用数据，清晰地证明了方案A的绝对优越性。
“我选择B。”
卡尔长老的声音，缓缓响起。
陈宇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理由。”
他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那片洼地，在我们的语言里，叫做‘月光之潭’。”
卡尔长老没有理会陈宇的表情，他只是看着在场的其他长老。
“在雨季，那里会积蓄一小片水潭。天气好的夜晚，月亮的倒影，会完整地，落在水潭中央。”
“我们的祖辈，就在那里，看着月亮，教导孩子认识星辰。”
“如果你们在那里建公园，我希望，能保留那片水潭。”
“让我们的孩子，在玩耍的时候，也能看到，月亮落在水里的样子。”
议会，陷入了沉默。
一个科技信徒的年轻代表，忍不住站了起来。
“长老，这不符合成本效益！为了一个水潭，我们要多付出百分之二十的资源！”
卡尔长老看了他一眼，没有生气。
“孩子，有些东西，是无法用资源来计算的。”
最终，投票开始。
让陈宇感到难以置信的是，方案B，以压倒性的票数，获得了通过。
甚至有几位科技信徒的代表，在犹豫之后，也投了赞成票。
陈宇无法理解。
他转身看向梁薇，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解释。
梁薇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你输掉了一座公园的成本。”
“但林奇，赢得了一个文明的和解。”
这场议会之后，梁薇独自一人，来到了卡尔长老的住所。
那是一间用石头与泥土垒成的，低矮的屋子，空气中弥漫着草药与烟火的混合气息。
卡尔长老正坐在火塘边，用一柄小刀，在一块新的木头上，雕刻着什么。
他没有抬头，似乎知道来的是谁。
“你来做什么？”
“来学习。”
梁薇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木雕上。
“我想知道，‘大地之灵’，是什么？”
卡尔长老雕刻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审视。
他原以为，她会像陈宇那样，拿出一堆数据图表，来证明大地只是由硅酸盐和各种矿物质构成的死物。
梁薇没有。
她只是安静地，像一个求知的学生，等待着他的答案。
许久的沉默后，卡尔长老缓缓开口。
“你脚下的土地，在呼吸。”
“春天，它呼出生命的气息，万物复苏。”
“冬天，它吸入枯败的气息，休养生息。”
“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顺应它的呼吸。”
“你们的机器，挖得太深，太快，打乱了它的呼吸。”
“所以，它在哭泣。”
梁薇静静地听着。
等他说完，她才轻声说道。
“我们称之为，地质活动周期，与生态系统循环。”
卡照长老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看，你还是想告诉我，我们的信仰，只是一个错误的命名。”
“不。”
梁薇摇了摇头，她的目光，真诚而清澈。
“我只是想说，我们和您，其实都在尝试理解同一样东西。”
“您用您的灵魂去感受它。”
“我们用我们的工具去测量它。”
“您是一位经验丰富的长者，而我们，只是一群刚刚学会使用尺子的孩子。”
“尺子，也许能量出大地的尺寸。”
“却量不出，大地的呼吸。”
“卡尔长老，我来这里，是希望您能教我们，如何去倾听大地的呼吸。”
卡尔长老愣住了。
他手中的刻刀，无声地滑落，掉在铺着兽皮的地面上。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她的身上，没有那种属于科技信徒的，冰冷的傲慢。
也没有那种，试图用知识，去碾压一切的欲望。
她有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未知事物的……敬畏。
一种，他以为，早就在年轻人身上消失了的东西。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名为“动容”的水汽。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重新捡起地上的刻刀，沙哑地开口。
“想学可以。”
“先去把那片‘月光之潭’，给我挖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