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那片曾被陈宇判定为“低效费比”的洼地，彻底变了模样。
它不再是泥泞的代名词。
清澈的水流，经过精密过滤系统的循环，在洼地中央汇聚成一面镜子。
一面完美倒映着天空的镜子。
它被命名为“月光之潭公园”。
没有宏伟的雕塑，也没有炫目的光影特效。
公园的主体，就是那片被保留下来的水潭，以及环绕着水潭的，用发光矿物铺成的小径。
白天，孩子们在这里追逐嬉戏，他们的笑声，与远处农业区无人机工作的嗡鸣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和谐。
到了夜晚，这里便成了最受欢迎的地方。
柔和的月光洒下，在潭水中凝聚成一个完整的，皎洁的圆盘。
一个传统派的小女孩，正趴在潭边的护栏上，指着水中的月亮，对身边的父亲说着什么。
她的父亲，一个月前还因输水管道的修建而怒斥“机器亵渎大地”的男人，此刻，只是安静地笑着，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陈宇站在远处，透过指挥中心的观测镜，看着这一幕。
他的个人终端上，显示着这个公园超支百分之二十三的最终建造成本。
触目惊心。
可他又调出了另一组数据。
【文明幸福度指数：78%（持续上升）】
【派系冲突事件（周）：0.1次（历史最低）】
这些冰冷的数据，与公园里那温暖的，无法量化的灯火，形成了一种让他无法理解的对冲。
他输掉了一场关于成本的辩论。
却似乎，并未让这个文明，蒙受损失。
在他的工作台旁，多出了一个实体化的，由复合材料制成的箱子。
箱子上方，用土著文字与通用语，写着一行字。
【公民提案箱】。
这是梁薇的第二个“社会学实验”。
箱子很简陋，像是某个技工学徒的练习作品，边角甚至还有些毛糙。
它被放置在社区中心的入口处，任何人都可以将写着建议的纸片，投入其中。
起初，里面空空如也。
人们路过它，眼神里充满了好奇，戒备，还有一丝不确定。
他们习惯了被告知该做什么，而不是去思考自己想做什么。
首到第三天。
艾妮娅，在梁薇的鼓励下，第一个将一张折叠起来的植物纤维纸，投了进去。
她的动作，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尝试。
他们的提案，五花八门。
“我希望食堂能增加一些烤兽肉的选项。”
“D-4区的路灯，晚上太亮了，影响睡眠。”
“我的孩子说，科技学院的金属椅子，冬天坐着太冰了。”
没有一条，是关于星球战略，或是科技发展的宏大叙事。
全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关于日常生活的琐事。
陈宇认为，这是在浪费行政资源。
处理这些琐事的时间，足够他优化三条生产线的能源配比。
梁薇却将每一张纸条，都认真地收集起来，分类，然后提交给相关的执行部门。
一周后。
食堂的菜单上，出现了用能量烤炉烹制的，带着烟熏风味的兽肉。
D-4区的路灯，被替换成了可以自动调节亮度的型号。
科技学院的椅子，全都铺上了一层用本地植物纤维编织的，温暖的坐垫。
改变，在悄无声息中发生。
人们开始意识到，他们的声音，真的能被听到。
他们的感受，真的被在乎。
这天，梁薇从提案箱里，抽出了一张很特别的纸条。
字迹歪歪扭扭，像出自一个孩子之手。
“今年的红穗麦，长得比去年还要好。长老说，这是大地之灵的恩赐。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为大地之灵，举办一次丰收的庆典吗？”
梁薇将这张纸条，放在了指挥中心的会议桌上。
“一场文化节日。”
她看向林奇与陈宇。
“它的首接产出为零，甚至会消耗我们三天的部分生产力。”
“但它能产生的凝聚力，是建造十座公园，也换不回来的。”
陈宇的眉头，习惯性地皱起。
但他没有立刻反驳。
这一个月来，他见证了太多无法用数据模型去解释的变化。
林奇看着那张纸条，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他的眼前，浮现出《群星》系统里，那些能大幅提升幸福度与稳定度的“节日”法令。
在游戏中，他很少颁布这些。
因为那意味着，资源产出的暂时性惩罚。
“批准。”
他最终开口。
“将它命名为，我们文明的第一个官方节日。”
“【丰收与感恩之日】。”
节庆当天，整个基地都沉浸在一种奇异的氛围里。
没有强制放假。
但大部分的生产活动，都自觉地放缓了脚步。
人们从居住区涌出，聚集在“月光之潭”公园周围的广阔田野上。
传统守护者们，在卡尔长老的带领下，点燃了用特殊木材堆砌的篝火。
火焰升腾，古老而沙哑的歌谣，在田野上空回荡。
科技信徒们，则带来了他们的“礼物”。
陈宇设计的反重力托盘，装载着堆积如山的，从基础农场里收割的红穗麦，以及各种食物，悬浮在半空中，供人取用。
几台经过改造的工程无人机，在高天之上，用不同颜色的激光，投射出巨大的，不断变化的图样。
那些图样，正是艾妮娅从“传统文化溯源”课上，教给他们的，属于这个星球的古老图腾。
猎手之神的长矛。
山脉巨兽的轮廓。
天空星云的螺旋。
卡尔长老抬起头，看着那些由光构成的，比任何壁画都更清晰，更辉煌的图腾，浑浊的眼睛里，映照着跳动的光芒。
他看到，一个科技信徒的年轻人，正笨拙地，学着他身边传统派的样子，将一杯麦酒，洒在土地上。
他又看到，一个传统派的孩子，正满眼好奇地，围着一台分发食物的无人机，伸手触摸它冰冷光滑的外壳。
艾妮娅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杯温热的果汁。
“长老，您看。”
她指向夜空。
“科技，也能描绘出，您心中的神灵。”
卡尔长老沉默了很久，他接过果汁，喝了一口。
“它描绘出的，不是神灵。”
老人缓缓开口。
“是我们对这个世界，共同的敬畏。”
指挥中心。
巨大的全息屏幕上，正实时转播着节日的盛况。
林奇，陈宇，梁薇，三人并肩而立，如同三个观察着培养皿的上帝。
“幸福度指数，峰值突破了85%。”
梁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短期内，任何负面政策带来的稳定度冲击，都会被这个峰值抵消。”
陈宇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些因为激光图腾而欢呼的人群。
他的大脑，依然无法计算出，这种集体性的，非理性的情绪，究竟能给文明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但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景象，很……和谐。
一种他从未在他的工业区规划图上，见到过的和谐。
林奇的目光，则停留在自己面前的系统面板上。
那代表着国民理念的饼状图，正在发生着肉眼可见的，却又无比缓慢的变化。
代表着【唯物主义】的灰色，与代表着【包容主义】的蓝色，依然是主色调。
但就在它们的边缘。
一抹代表着【精神主义】的紫色，与一抹代表着【和平主义】的绿色，正悄然浮现。
它们很淡，很细微。
如同给一张纯色的画，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水彩。
系统提示栏里，一行新的文字，正在生成。
【国民理念正在发生潜移默化的转变…】
【检测到新的社会思潮：自然崇拜（非原教旨）】
【派系‘传统守护者’影响力停止下跌，趋于稳定。】
【派系‘科技信徒’影响力增速放缓，民众认同度深度化。】
林奇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那抹新生的紫色。
它并不像他曾经在游戏中遇到的那样，代表着愚昧与反智。
它更像是一种……补充。
是对冰冷的科学理性的一种补充。
是对宇宙的未知，对脚下这颗星球的生命本身，所抱持的一种谦卑与敬畏。
他忽然明白了。
一个健康的，能够长久存续的文明，需要的，从来不是单一的，极致的理念。
它就像一个复杂的合金。
需要不同的金属，在熔炉中，以恰当的比例，相互融合，相互渗透。
最终，锻造出一种，兼具所有原材料的优点，却又超越了任何单一原材料的，全新的物质。
“我们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林奇轻声说道。
他的目光，从数据面板，投向窗外那片被篝火与激光同时照亮的夜空。
在那片夜空的更深处，有他未知的敌人，也有他渴望探索的星辰。
而他脚下的这个，正在缓缓成型的，多元而复杂的文明，就是他面对那一切的，唯一底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