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红色的戈壁被更加深沉的夜色所吞噬。
远方工业区的熔炉火光,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呼吸,在天际线上明灭。
而这里,一片死寂。
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发射台,像一根刺向黑暗的骨指,沉默地矗立着。
它比上一次承载“开拓者一号”时,更加粗壮,也更加狰狞。
支撑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加固焊缝。
燃料管道,像纠结的血管,缠绕着它的基座。
这不再是一次为了希望与探索的飞跃。
这是一次被愤怒与恐惧催生出来的武装押运。
火箭的尖端,没有精密的探测器。
取而代之的,是三个巨大,闪烁金属寒光的模块化货柜。
里面,是轨道炮塔的核心组件。
是陈宇,用无数咖啡因与能量棒,从理论模型硬生生压榨出来的第一批能够守护这颗星球的獠牙。
发射塔下,没有欢呼的人群。
只有一队队沉默,荷枪实弹的士兵,拉起了三道封锁线。
空气中,弥漫着燃料异味,与一种名为“紧张”的冰冷气息。
指挥中心里,灯火通明。
却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自己心脏的擂鼓声。
全息屏幕上,倒计时正在无声地跳动。
“三十秒。”
艾妮娅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频道,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她没有抬头。
她的视线,像被钉死了一样,锁定在不断刷新的遥测数据流上。
陈宇站在她的身后。
他的双手,死死地抓着控制台边缘。
指节早己泛白。
他不是在担心自己的设计。
他是在担心那个将他的设计送上天空的脆弱过程。
梁薇的目光,落在屏幕一角,一个小小的分屏画面上。
画面里,是三个穿着笨重宇航服的身影。
他们正静静地躺在火箭顶部的载人舱里。
这是张涛,从几万名志愿者中,亲手挑选出来的第一批宇航员。
没有科学家。
没有工程师。
只有一个前赏金猎人。
一个能在大戈壁磁暴中,徒步生存七天的硬汉。
还有一个最年轻的,刚刚成年不久的传统守护者。
张涛选择他的理由只有一个。
这个年轻人,是部落里最优秀的猎手。
他的镇定与耐心,超越了绝大多数所谓的精英。
张涛就站在他们的身后。
他没有看主屏幕。
他的视线,同样锁定在那三个身影上。
他的嘴唇,在无声地翕动着。
像是在为他们做着最后的祈祷。
也像是在下达着无声的命令。
“十。”
“九。”
……
“一。”
“点火。”
林奇的声音,打破了指挥中心的死寂。
轰——！
比上一次,更加狂暴的轰鸣声,撼动了整片大地。
炽热的橘红色光焰,像一把利剑,刺破了夜幕。
巨大的箭体,在剧烈的颤抖中,缓缓升空。
它没有“开拓者一号”的轻盈。
它像一个背负着沉重枷锁的巨人。
每上升一米,都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
每上升一米,都在向着天空,发出不屈的怒吼。
指挥中心里,所有人的身体,都随着脚下地面的震动而微微摇晃。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个在夜空中越来越小的光点。
首到它彻底消失。
“箭体分离成功。”
“货柜舱,进入预定轨道。”
艾妮娅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颤抖。
陈宇,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气力,瘫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他的额头上早己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主屏幕上,画面切换。
深邃漆黑的宇宙背景中。
三个巨大的银灰色模块,正在静静地漂浮着。
它们的旁边,是几台造型灵巧的无人工程机。
还有那三个,如同尘埃般渺小的人类身影。
“行动。”
张涛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
简短而冰冷。
那三个宇航员,立刻开始了他们的工作。
他们像三只在蛛网上灵巧移动的蜘蛛。
用机械臂固定住模块。
用激光焊枪连接着复杂的能量节点。
他们的动作,精准而高效。
没有一丝多余花哨。
这是用生命在太空中进行的一场最精密的外科手术。
林奇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眼中,没有激动。
也没有骄傲。
这只是第一步。
一个在黑暗的森林里,为自己点燃篝火的可怜人所做的第一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八个小时后。
第一座轨道防御炮塔组装完成。
它像一个沉默的钢铁哨兵。
静静地悬浮在星球的同步轨道上。
炮口对准了那片吞噬了“开拓者一号”的冰冷深空。
“启动。”
林奇下达了新的指令。
艾妮娅的手,在控制台上轻轻一按。
嗡——
一声几不可闻的低鸣。
炮塔的表面,亮起了一圈圈蓝色的能量纹路。
它,活了过来。
“目标锁定系统上线。”
“空间感知模块启动。”
“数据链接入指挥中心。”
屏幕上,一个覆盖了整个星球的淡蓝色三维网格缓缓浮现。
无数的绿色光点,在网格上流动。
那是每一颗被记录在案的太空垃圾。
每一颗正在飞掠的微型陨石。
从这一刻起。
这颗星球的近地轨道,再也没有任何秘密。
“很好。”
林奇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转过身,看向梁薇。
“第二批宇航员的选拔,可以开始了。”
“我们需要更多的眼睛。”
梁薇点了点头。
她的脸上,依旧带着深深的忧虑。
这只刚刚睁开的眼睛。
带来的或许不是安全。
而是更多足以让人绝望的真相。
就在这时。
指挥中心的主警报器,突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锐的鸣叫。
嘀——！
所有人的心脏,都猛地漏跳一拍。
“怎么回事？”
陈宇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报告！”
艾妮娅的声音,瞬间变得无比紧张。
“A-7区域,空间感知模块,捕捉到异常能量波动！”
屏幕上。
那个巨大的蓝色网格,一个偏僻的角落。
一个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红色光点,一闪而过。
它出现的时间,不到千分之一秒。
然后就彻底消失了。
仿佛只是一个数据上的幻影。
“放大！回放！”
林奇的声音,冰冷而急促。
艾妮娅立刻调出了那一瞬间的所有数据。
画面被放大了一千倍。
时间被放慢了一百倍。
他们终于看清了。
那不是幻影。
那是一道极其微弱的,扭曲的涟漪。
就像有什么东西,以一种超越了物理规则的方式。
在空间本身,进行了一次极其短暂的跳跃。
它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痕迹。
除了那一道被系统勉强捕捉到的空间本身的悲鸣。
指挥中心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后背,都升起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看不见。
摸不着。
甚至无法理解。
这才是最深的恐惧。
“目标不明。”
艾妮娅的声音,干涩得像是吞咽着沙子。
“轨迹不明。”
“意图不明。”
张涛猛地走到了通讯器前。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任何懒散的表情。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野兽般的狰狞。
“所有地面防空单位,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轨道炮塔,进入自动警戒模式！”
“所有休假人员,立刻归队！”
他的咆哮声,在指挥中心里回荡。
林奇没有阻止他。
他的手指,在全息屏幕上那道转瞬即逝的涟漪上,轻轻划过。
冰冷的玻璃,反射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知道。
这不是试探。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炫耀。
也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我看见你了。”
“而你却不知道我是谁。”
与此同时。
在距离基地数百公里外的一座高耸的红色山峰之巅。
那个被张涛选中的年轻传统守护者猎手,正静静地躺在一块平坦的黑曜石上。
他没有名字。
部落里只有最优秀的猎手,才有资格拥有名字。
他正在为了这个资格而努力。
他,是第一批被训练为“星象观测员”的守护者。
他不需要望远镜。
也不需要任何复杂的仪器。
他的眼睛就是这片大地上最精密的探测器。
他的族人相信他们的眼睛,能够看到灵魂的轨迹。
能够预知风暴的来临。
今晚的夜空很美。
星星很亮。
每一颗都像神灵的眼睛。
在静静地注视着这片古老的大地。
突然。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到。
在那片由无数闪烁的钻石组成的天鹅绒上。
有一颗他无比熟悉的星星。
一颗被他的祖先称之为“守护者之泪”的黯淡蓝色星星。
毫无征兆地。
熄灭了。
它不是被云层遮挡。
也不是正常的闪烁。
它就是凭空地消失了。
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巨大手。
在天幕上,轻轻地抹去了它的存在。
然后。
下一秒。
它又重新亮了起来。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年轻的猎手猛地坐了起来。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冰冷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不知道指挥中心里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一个流传了上千年的古老预言。
当“守护者之泪”流尽之时。
吞噬星辰的黑夜,便会降临。
他颤抖着拿起了身旁一个老旧的信号发射器。
那是“天外来客”送给他们的礼物。
他按下了那个代表着“最高警报”的红色按钮。
向着那个他无法理解的钢铁城市。
发出了来自古老智慧的第一次警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