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越野车在坑洼不平的草原土路上颠簸前行,卷起一阵黄尘。
秦远靠着车窗,目光投向窗外单调重复的草原景色,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焦点。
他身上的军装己经被换下,穿着一套普通的迷彩作训服,只是没了肩章,没了领章,没了臂章,光秃秃的,显得有些不协调。
梁亭然在驾驶座开着车,也没有说话。
许久,秦远似乎是受不了这种沉闷,率先打破了寂静,“梁处长,这是要把我送到哪儿去?”
梁亭然开口,“送你回江南大学,继续你的学业。”
“我查过你的档案,你是瞒着家里人偷偷跑出来当兵的吧?”
秦远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你母亲……应该是不希望你走上这条路的,尤其是在你父亲……出了那样的事情之后。”
梁亭然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个敏感的话题。
“秦昭……这个名字,我当年在军校的时候,如雷贯耳。”
梁亭然的眼中,闪过一丝真诚的敬佩。
“南疆战场上的英雄,很多我们这一代军官,都把他当成偶像。”
听到父亲的名字,秦远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看向梁亭然。
梁亭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话锋一转,“你在侦察营动手打人,恐怕也跟你父亲的事情有关吧?”
“是。”
秦远毫不犹豫地承认,下巴微微扬起,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持,“有些人嘴巴不干净,胡说八道,就该教训。”
随后,他逼视着梁亭然,“梁处长,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父亲是叛徒?”
梁亭然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也没有立刻回答。
车厢内的空气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关于你父亲的事情,牵涉复杂,没有最终定论之前,我无法评价。”梁亭然给出了一个官方而谨慎的回答。
秦远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随即又燃起更汹涌的火焰,但他极力克制着。
他猛地别过头,看向窗外,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我爸不是叛徒。”
像是在说服对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永远不信。”
“他当年在南疆执行任务,九死一生,浑身是伤地回来,我妈抱着他哭了一晚上。”
“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是军功章。”
“这样的军人,怎么可能是叛徒!”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梁亭然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心中轻叹一声。
这个年轻人,承受了太多不该他这个年纪承受的东西。
为了缓和气氛,梁亭然换了个话题。
“你的军事技能很出色,格斗,射击,都远超同龄新兵,是你父亲教的?”
秦远脸上的激动慢慢褪去,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有些麻木,“是。”
“他从小就把我当成一个士兵来训练。”
“站军姿,练体能,学格斗,拆装枪械……”
车内的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似乎多了一些别样的情绪。
又行驶了一段距离,前方的视野开阔起来,隐约可以看到远处的柏油公路。
秦远忽然开口,“梁处长,能不能在前面的公路车站把我放下?”
梁亭然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我自己坐车回学校就行。”秦远补充道。
梁亭然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怎么?怕我们把你押送回学校,没面子?”
秦远没有丝毫被戳穿的窘迫,反而坦然地点了点头,“是。”
“行。”梁亭然很干脆地答应了。
车辆继续前行,很快就驶离了颠簸的土路,汇入了平坦的柏油公路。
就在车辆即将接近一个简易的公路岔路口时,梁亭然忽然看到前方路边停着一辆挂着特殊牌照的军用越野车。
车旁站着一个身姿挺拔,肩章上缀着两颗金星的身影。
是魏云山少将。
梁亭然将车停了下来,整理了一下军容,推开车门下车。
“首长!”他快步走到魏云山面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魏云山点了点头,目光越过梁亭然,落在了刚刚从车上下来的秦远身上。
“人我交给你了,魏政委。”梁亭然侧身让开,示意秦远上前。
秦远看着眼前这位肩扛少将军衔,面容严肃的长辈,低下了头。
他是魏叔叔,父亲过命的战友,也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
魏云山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秦远。
气氛,比刚才在车里还要凝重。
“秦远。”
魏云山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你知道错了吗?”
秦远抿紧了嘴唇,点了点头,“知道。”
“知道错在哪儿了吗?”魏云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怒其不争的严厉。
“不该动手打人,违反纪律。”秦远低声回答,声音有些发闷。
魏云山冷哼一声,向前逼近一步,“违反纪律?说得轻巧!”
“你那一拳头下去,打的是你的战友,丢的是你爹的脸,毁的是你自己的前程!”
“当兵是要建功立业,保家卫国的,不是让你去逞匹夫之勇,惹是生非的!”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军装都穿不住了!像什么话!”
秦远始终低着头,默默承受着这位长辈的怒火。
他知道自己错了,冲动了,给部队抹黑了,也让关心自己的人失望了。
“抬起头来!”魏云山厉声喝道。
秦远缓缓抬起头,迎上魏云山的目光。
他自知理亏,殴打队友,顶撞政委,是 他不对,他认了。
但是,一想到父亲,想到那些刺耳的污蔑,想到自己如今狼狈的境地,一股巨大的委屈和酸楚猛地涌上心头,再也无法抑制。
“魏叔叔。”他不甘的,声音破碎。
“但是,他们……他们又凭什么那么说我爸……”
“我爸不是叛徒……他不是……”看到秦远的表情,魏云山僵住了。
刚才的怒火,瞬间被一股更复杂、更沉重的情绪所取代。
魏云山深吸一口气,眼神中的严厉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伤和无奈。
他伸出手,有些笨拙地,又沉稳的,一把将秦远揽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带着军人特有的刚硬,却也传递着长辈无言的关怀。
“我知道……”
魏云山的声音变得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知道你爸是什么样的人。”
“我认识他秦昭一辈子,他是什么样的骨头,我比谁都清楚。”
他用力地搂着秦远,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和力量传递给这个同样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年轻人。
“孩子,委屈你了……”
这位铁骨铮铮的将军,此刻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声音哽咽。
想起昔日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战友如今身负污名,生死未卜。
想起眼前这个本该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却因为父辈的牵连而遭遇如此挫折。
一种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涌上心头。
秦远靠在魏云山宽厚而坚实的肩膀上,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滚烫地落在魏云山的军装上。
他不再是那个倔强沉默的士兵,只是一个为父亲担忧、为前途迷茫的少年。
草原的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这沉重的悲伤。
两代军人,为了同一个名字,同一个信念,在着空旷的岔路口,无声地流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