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烜今天本来出差,不能赶到开放日现场。
但因为某位重要大人物到来,他的家族派他为代表向对方表示欢迎,因此他取消了行程,下午赶去开放日庆典为学生们致辞,晚上则赶往一场为某个人专门举办的名流晚宴。
助理:“徐先生到了。”
傅烜颔首。
他有些意外那位徐先生竟然真的愿意参加宴席,听闻出于立场以及个人性格,他几乎不露脸。
傅烜再次嘱咐道:“别让随便什么人都去和徐先生搭话,听说他不喜交际。”
晚宴会场中。
因为某位大人物,会场人人都在议论。
“……真是那个开国徐家?”
“他今年因为特殊贡献,破格提升为上校。”
“不到二十七岁,前途无量。”
“因为工作出色任职某新型作战部队的副部队长,同时兼任战略指挥中心的高级参谋,基地就在本市。”
“这么说,他要在本市待一段时间了?”
众人嗅见了机会的味道。
作为宴席的主角,被议论的对象,男人站在原地,身姿保持着几近刻板的挺拔,面容冷漠,他滴酒不沾,对前来搭话的人抬手示意不必劝酒。
傅烜取了一杯酒,走过去。
“徐先生大驾光临本市,实属荣幸,”他微笑着道,“令堂与家母是大学同学,特别叮嘱,让我一定要接待好您。”
徐卫君转向他,说:“你好。”
他有一头利落短发,标准的眉压眼,山根很高,虹膜颜色很深,身上没有任何彰显财力的饰品,只有流畅肌肉线条和袖口处若隐若现的伤疤,捏着酒杯的手青筋凸出,关节粗大。
哪怕是一瞬,他也保持着正对人的身体姿态。
傅烜寒暄了几句,问道:“徐先生怎么突然调动到了本市?”
徐卫君:“工作调动。”
他说话时,声音冷而沉,腔调板正、严肃,像水下演奏大提琴,嗡嗡作响。
傅烜明白不便多说,笑了笑,开启其他话题。
家中长辈吩咐傅烜,要傅烜郑重对待徐家人,尽地主之谊,哪怕不能打好关系,也不能出错。
尤其是徐卫君,他是徐家明面上的独子。
虽然不明白徐卫君前来晚宴的意图,但他也不敢随意试探。
会场中的各个角落,都站着一位精悍的男人——虽然徐卫君本身是出色的军人,但他身份特殊,出行时必须配有安保人员。
傅烜知晓徐卫君不喜与人交际,很有眼色地道:“宴席简陋,徐先生谅解,有什么不便之处,尽管与我提。”
他打算离开。
却听徐卫君沉声道:“你在本地有一所私立小学。”
傅烜愕然,回头时笑容不变:“是的,您对教育行业有兴趣?”
“我有认识的……”徐卫君斟酌用词,说,“朋友,是教育行业,在你的学校就职。”
朋友?
傅烜一愣,眉心微微有些颤动,他维持着不变的笑容,脑内飞速地将学校所有背景较深的教师都排查一遍——没有,没有人能接触徐家。
徐家从军、从政,但明面上不从商,不是成为富豪就能接触的阶级。
更不要提被徐卫君称为朋友。
“这样,是哪一位?”他压下心头复杂思绪,客气道,“是我的疏忽,竟然一首不知道徐先生的朋友在我校工作,应该好好关照才是。”
“许楚辞。”
徐卫君回答完,甚至再认真地修饰了一遍答案:“许老师。”
教书育人的许老师。
傅珩失声。
他怔愣在原地,瞳孔缩小,手上忽地失了些力气,无懈可击的笑容随着他手中酒杯不慎落在地上,也一起“啪”地碎了。
他骤然回神。
在徐卫君审视的目光中,傅烜提起笑容,歉意道:“不好意思,手滑了,没溅到您吧。”
侍应生在他的示意下迅速上前清理。
徐卫君:“无妨。”
他喜怒不形于色,一双漆黑的眼珠时时刻刻地凝视着傅烜,被他凝视时,傅烜甚至产生了一种被枪口抵着太阳穴的错觉。
傅烜扯动绷紧的嘴角,试探道:“我冒昧问一句,您……是怎么和许老师认识的?”
徐卫君:“初中同学。”
他言简意赅,并不多说。
傅烜感受到他的态度,和气地说:“原来如此,真是缘分。”
——恐怕不仅仅于此。
如果不是特别的交情,何必在陌生的宴席上特地提起,以徐卫君如今的地位,大可让人传一句话,让傅烜关照许楚辞便是,可他却亲自和不熟悉的傅烜交谈,为的就是让傅烜明白,他重视许楚辞。
甚至,也许,徐卫君破例现身晚宴,目的就是——
作为商人,傅烜的大脑和嘴角的笑容一样灵活,但在此时,通通如被冰冻了一般僵硬。
徐卫君,认识许楚辞?
突兀地,一切都停摆,傅烜的大脑却想起了许楚辞今天下午留给他的这一句话。
【“傅董,您会为给我介绍对象后悔。”】
他嘴里的酒液骤然苦涩。
傅烜回忆起了下午种种,一时间,英俊温和的面孔都有些凝滞。
【以许楚辞的条件,没有他的参与,很难嫁入中产家庭。】
他,居然这么想。
甚至教育许楚辞,不要太贪心。
他外表看起来还算镇定,但手指却下意识地转了转左手腕上的表。
徐卫君,应该不会想知道他为许楚辞介绍相亲。
傅烜出了一些汗。
——评估出现重大失误。
他陷入了自己创造的危机。
徐卫君正居高临下地审视傅烜。
又是这样,他总是见到这种意外、肤浅的表情——每个人都是如此,对于许楚辞能认识徐卫君,每个人都天然地把许楚辞放在低位,仿佛许楚辞高攀了他。
可天平却是反向倾斜。
徐卫君从不对外人讲述自己与许楚辞的过往,并非因为这段过往涉及他与人私奔的父亲、自己成为私生子而让他屈辱。
那段短暂在孤儿院过度的时间,能与许楚辞结识,为他种下反抗与勇气的种子。
因为有了种子,庞大家族的勾心斗角、军旅生活的艰苦磨难都成为了养分,让种子生根发芽,使他成为能为国家和人民奉献一切的军人。
他总会想到许楚辞。
想到在初中时,他的父亲不希望他承担“私生子”的骂名,也不希望他卷入斗争,带他逃离家族,又擅自死去,将他抛弃,却又在死前告诉他,要他安稳生活一辈子,将他托付给一所福利院收纳。
那时,他己经初三,凭着聪明,学业无忧。
他会上一所公立高中,如果徐家没找他回去,他也许会考一所不错的大学,然后考一个编制,这样一辈子远离权力中心,安稳地活下去一切。
如父亲所愿,远离丑恶的斗争。
他有时仰起头,空洞地注视上天,与他死去的父亲对话。
——但实在是,父亲,人生无聊至极。
某一天,有一位作家到他的初中做新书宣讲。
初一、初二学生全部到场,初三则每个班出两个人,因为要占用下午一整节课的时间,数学考了满分不用校对试卷的徐卫君便成了其中之一。
那是一场没有意义的宣讲。
作家卖力地推销他那一本古诗词释义的书,中途提到楚辞。
他说楚辞是来自楚地民间的浪漫主义诗歌,以屈原所创作的离骚为代表作,因此楚辞又被称为“骚体”。
身旁响起一片闷闷的笑声。
同学们知识点一个没记住,只听见了一个“骚”字,还是对污秽词语感兴趣的年纪,青春期男生们故作大胆、不在意,证明自己不怕似的,笑嘻嘻地反复提起这个词。
“骚……”
“骚诶……”
会场里有些混乱,班主任们正在制止。
“安静!”
因为无聊,徐卫君厌烦地闭上眼。
在班主任施压下,会场安静了一些下来。
“楚辞是骚体哈哈哈!”
可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爆笑,好像是会场下方那几排初一生,可能是一个男生故意强调,再是其他男生们哄堂大笑,此起彼伏地玩起洪世贤的网络梗。
“许楚辞,你好骚啊!”
突兀的笑声让会场骤然失去秩序。
徐卫君睁开眼,居高临下地看下面以一个班级为单位,变得沸腾、混乱。
“许楚辞,听见没有,说你好骚诶!”
不知道谁是“许楚辞”,成了攻击对象。
班主任站在过道里,脸色涨红,竭力让他们不要再说,但秩序己然混乱。
台上的作家攥着话筒,故作镇定地说:“我说楚辞是骚体,意思是骚体是一种诗歌体裁……同学们不要大惊小怪……”
他毫无教育经验,无意中重复“楚辞是骚体”。
话筒把“楚辞是骚体”放得更大声。
台下骚乱更甚。
教导主任听见骚动,从后排跑下台阶赶来维护秩序。
“都别吵了,没见过世面吗!”
“有什么好笑的!安静!”
但没人给那位叫“许楚辞”的人出头。
徐卫君身旁的同学在看热闹,嘴角挂着笑,说:“完了完了,那个是初一八班的著名疯子哥吧,教导主任都管不了他。”
“谁叫许楚辞啊,女的吗?”
教导主任管不了刺头,不然刺头就不会是刺头。
义务教育一向公平,牛蛇鬼怪也能上学,而社会也是如此,他们要学会与这样的人共存。
而那位“许楚辞”,则是公平规则下的必要牺牲者。
“你马上离开会场!”
教导主任强硬地怒道:“现在!”
刺头再不站起来,他们作为教师的权威全无。
那个刺头无所谓地站起来。
徐卫君看到了刺头长什么样,不高,有点胖,油腻腻的头发,嘴角上扬,一副无赖且光彩的表情。
他看起来得意洋洋。
站起来经过第三排的座位时,他忽地扭过身,嬉皮笑脸地对座位里某个人说:“许楚辞,你爸妈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长大当骚——”
班主任厉声:“闭嘴!”
刺头没有闭嘴。
“鸡”只有一半的音。
徐卫君看见上千个沉默的座椅里突然立起一个清瘦的女生,像一面旗帜,她站起来,面对刺头,抓住刺头的衣领,给他肆无忌惮的笑脸来了很重、很重的一拳。
“砰”的一声。
不重,但让会场霎时没了声音。
徐卫君至今还记得那一个攥紧的拳头挥舞在刺头脸上的轨迹,在下午令人昏昏欲睡的会场光尘里,像是突然响起的锐利的哨响,叫醒了徐卫君的心脏。
刺头的血糊了一嘴。
颜色鲜艳。
接下来的混乱,徐卫君都不记得。
他只记得那一个拳头。
徐卫君下了晚自习,回到福利院。
他看见院长办公室亮着,门没有合拢,他走过去想帮忙关门,听到院长叹息了一声“楚辞,你被停课一周”。
徐卫君没有偷听、偷窥的习惯。
但他的脚底被粘住了。
从缝隙里,徐卫君看见了一个和他穿着同样校服的背影。
白色的短袖衬衫,肥大的裤腿,混在同龄学生中看不出任何踪迹,但此刻却连的袖口都在他眼里变得清晰起来。
他屏住呼吸,不敢相信。
胸膛的心脏莫名地用力跳动起来,让他想伸手穿过肋骨,抓住心脏。
许楚辞……他想,也和他在同一所福利院?
这所福利院男女分开管理,可他也应该见过她几次,也许是从前他太漫不经心,觉得太一切都无聊,因此无人入眼。
他睁大眼,一动不动地凝视那一道身影。
她在看自己的拳头,像是若有所思。
院长说:“老师管不了,确实没办法,辛苦你了,你别放在心上。”
许楚辞“嗯”了一声,冷漠又平静。
徐卫君鬼使神差地有些高兴。
许楚辞的声音和他想象中一样,一样具有制服人的力量。
她说不在意被停课一周。
换句话说,停课一周,取消本学期评优资格,写几份保证书,挨几顿批评,当众检讨两次,她就能给刺头一拳,指背绷紧撞击肉与骨骼,扎扎实实。
难怪刺头不服管教。
刺头不在意评优、批评和检讨。
而许楚辞也是。
她最后说:“不过,那个傻吊不敢在我面前笑了。”
——
这样耀眼的过往,徐卫君不想与任何人分享。
他要独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