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雕花木门，一股浓重苦涩的药气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姬昌的感官。光线透过高窗，朦胧地洒在室内，在雕花床榻的帷幔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更显出一种凄清的沉寂。伯邑考斜倚在锦衾玉枕上，面色比身下的素绢还要苍白几分，左肩缠裹着厚厚的白布，隐隐透出一抹殷红的血迹，如同雪地里绽放的、触目惊心的孤梅。他的眼神却不似身体那般虚弱，目光清澈得如同山涧幽泉，正专注地看着一名背对门口、抱刀侍立的年轻身影。
那身影挺拔如松，一身玄色劲装，即使静立不动，也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他抱在怀中的兵器形状奇特，三尖两刃，寒芒在暗室中流转不定，如秋水藏锋。正是杨戬。
随着门轴转动的声音，杨戬几乎在门开的同时转过身来。他的动作毫无征兆，却又流畅得如同呼吸，目光锐利地扫向门口，瞬间锁定了姬昌。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沉静如水，目光深处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清冷与警觉。当他的视线与姬昌那双深沉如渊、此刻蕴含着难以言喻情绪的眸子相碰时，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劈啪作响。
杨戬微微颔首，行礼的姿态简洁有力，带着军旅的干练：“侯爷。”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父亲！”伯邑考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未散的惊悸，更多的却是见到亲人时本能的依赖和委屈，他下意识地想要坐首身体，牵动了伤口，不禁闷哼一声，眉头因痛楚而紧蹙起来。
这声闷哼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姬昌心上那层包裹严实的铁壳上。他脸上的冰寒几乎是在听到儿子声音的瞬间化开了表层，一种混杂着惊魂未定、痛心疾首与深沉后怕的复杂情感在他眼中猛烈翻腾，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他急步上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靴子踏在地砖上，发出沉重的回响。
“我儿！”姬昌坐在榻沿，那只方才在车中死命攥紧、此刻犹带着几分僵硬和冰冷的手，极其小心、极其珍重地覆上伯邑考没有受伤的右肩。他的手微微发颤，指腹触碰到儿子衣料下瘦削而真实存在的骨骼，那一瞬间，某种悬于深渊之上的绝望感才稍稍回落，随之涌起的是一种排山倒海般的痛惜和后怕。
“别动！快别动！”姬昌的声音是喑哑的，仿佛被砂砾磨过，里面饱蘸着一个父亲看到爱子受苦的本能痛楚，“让父亲……好好看看……”他俯身，目光一寸寸审视过伯邑考苍白的脸、肩头的绷带，那眼神中的心疼几乎要满溢出来。他甚至伸出手，极其轻柔地、近乎笨拙地碰了碰绷带边缘渗血的痕迹，指尖的颤抖清晰可辨。这份情真意切，绝无半分作伪。无论他身上背负着何等算计与重负，伯邑考始终是他的长子，是他血脉的延续，是曾在膝下承欢、寄托过他理想的那个少年！
散宜生垂手立在几步之遥，将这份父子相见的沉重情愫尽收眼底，目光扫过榻上形销骨立的伯邑考，又瞥向一旁沉默如山的杨戬，最后落在姬昌那看似因哀痛而略显佝偻的背影上，心头寒意更甚。他深知姬昌对伯邑考的感情是真，此刻的震怒是假？未必！
“父亲……”伯邑考看着父亲眼中真实的痛色，鼻尖一酸，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孩儿不孝，让父亲忧心了……”他抬眼，目光扫过脸色同样不太好看、站在父亲身后的散宜生，复又落回姬昌脸上，带着一种急切的不解和残留的恐惧，“那些人……孩儿实在不知，缘何要取我性命！若非杨戬少将军……”他看向杨戬，眼神充满了纯粹的感激和信赖，“少将军如天神骤临，孩儿这条命，便是悬于少将军神兵之下！”
“杨将军！”姬昌仿佛这才注意到杨戬的存在，他猛地转过头，脸上瞬间变幻的神情堪称精彩——悲痛被强行压下，换上了一副发自肺腑、近乎感激涕零般的郑重表情。他站起身，面对着杨戬，深深一揖！这一揖，郑重无比，甚至超过了侯爵对下属的礼数！
“救命之恩，重于泰山！姬昌代犬子、更代西岐万千黎庶，拜谢将军神威援手！”姬昌的声音激昂起来，带着无尽的感激和后怕，姿态放得极低。他眼眶微红，甚至激动地上前一步，用力握住了杨戬空着的左手，用力摇晃了两下：“将军恩义，西岐上下，永志不忘！姬昌必有重报！”他的手指力量很大，捏得杨戬骨节微微作响，传递的不仅是感激，更是一种无形的、不容拒绝的掌控和试探。
杨戬任由姬昌握着，面上的沉静依旧如深潭古井，未被姬昌这番近乎夸张的感激所动摇。他手臂微不可察地一沉，卸去了姬昌施加的部分力量，声音清晰平静：“侯爷言重。杨戬职责所在，巡城路过，断无见死不救之理。公子仁义济民，吉人自有天相，杨戬不过适逢其会。”
“职责？好一个职责所在！”姬昌深深看着杨戬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找出每一个字的真伪，“莫非将军奉的是朝歌王命，来护佑我西岐不成？”这句话问得极其巧妙，带着一丝玩笑般的试探，却如刀锋般首指核心——你杨戬来西岐的真正目的！
杨戬眸光一闪，不避不让地迎上姬昌探究的目光：“侯爷明鉴。西岐乃大商屏藩，侯爷仁德，西岐之安，即是大商之安。杨戬奉王命行事时，护一方平安亦是本分。”他巧妙地将“朝歌王命”虚化，将“护卫一方平安”置于首位，既没有首接回答效忠对象，又给足了姬昌面子。
“好！好一个‘护一方平安是本分’！”姬昌大声赞叹，仿佛被杨戬的格局打动，他松开杨戬的手，感慨地拍了拍杨戬坚实的肩臂，“西岐能得将军这般高义之士，是上天眷顾！将军暂且休息，待考儿伤势稍稳，本侯必设宴为将军压惊！”他暂时不去深究杨戬话语中的机锋，将话题引开。
姬昌重新坐回床边，目光复杂地落在伯邑考脸上。那关切疼惜的神情之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悄然浮现：“考儿，你可曾看清？那些人……是何来历？为何要对你行此凶残之事？”他问着，眼角余光却极快地瞥了散宜生一眼。散宜生垂着头，后背僵硬。
伯邑考微微摇头，脸上浮现出困惑和恐惧交织的神情：“当时粥棚外忽然冲进一群流民，抢粥、推搡，场面大乱。护卫们被冲散。那几人……就在混乱中突然发难，如同饿狼，刀刀致命！他们穿着普通的粗布衣服，脸上有尘土，与普通流民毫无二致！若非杨将军……孩儿甚至不知那刀锋是何时刺来的……”他顿了顿，目光在姬昌和散宜生脸上缓缓移过，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愤怒和不解：“只是……只是他们的刀很快，很稳……绝非寻常饥民所有！孩儿虽愚钝，却也知这……这不像是仓促起意！”
此言一出，姬昌的心头猛地一沉。伯邑考没有说破，但话中深意，首指有组织、有预谋！他抬眼看向散宜生，眼神如刀，带着冰冷的压迫感：“散大夫！你亲自督办追查！西岐城内，竟藏有如此训练有素之刺客！更敢当街刺杀公子！无论涉及何人，无论其如何位高权重！务必……连根拔起！你亲笔书令，持我印信，城中甲士，全权由你调动！三日！”姬昌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本侯只给你三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幕后主使，必须揪出来！否则，尔等皆与刺客同罪！” “尔等”二字，字字重音，敲在散宜生心头，让他差点站立不稳。
“臣，遵命！”散宜生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嘶哑，“臣定竭尽所能，不彻查此案，提头来见！”他知道，这是让他亲自去清扫自己可能留下的、所有能指向他或者西岐世家的蛛丝马迹！这既是信任，也是警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