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爱医院VIP病房的窗帘被拉开一半,清晨微熹的光线斜斜地照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窗格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窗外新修剪草坪的清新气息。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平缓的“嘀…嘀…”声,不再是刺耳的警报,而是生命平稳流淌的证明。
陆母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痛苦褶皱己经舒展开来。新植入的肾脏正在她的体内工作,排斥反应的危机被强行扭转,虽然身体极度虚弱,但最凶险的关口己经闯过。她沉沉地睡着,呼吸均匀。
陆沉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根绷紧后又勉强松弛的弦。他身上的旧T恤沾着B3层废墟的灰尘和干涸的汗渍,头发凌乱,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但他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落在母亲脸上,专注地捕捉着她每一次细微的呼吸起伏。手里,空落落的。那个陪伴他七年,在昨夜拯救了一切的保温杯,此刻不在他身边。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苏念安走了进来。她换了一身干净的米白色羊绒衫和深色长裤,头发重新梳理过,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略显苍白的脸。昂贵的西装外套和破碎的手机不见了,她看起来少了几分商场上的凌厉,多了几分大战后的倦怠。她的左手,随意地拎着一个不起眼的、印着超市Logo的普通塑料袋。
她走到陆沉身边,没有看他,目光同样落在沉睡的陆母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她将右手中的塑料袋,轻轻放在了陆沉并拢的膝盖上。
塑料袋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陆沉的目光终于从母亲脸上移开,落在那只廉价的塑料袋上。透过半透明的塑料,他看到了里面那个熟悉的身影——他那伤痕累累的保温杯。
杯身上,昨夜在B3层废墟撞击混凝土留下的深刻凹痕清晰可见,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杯壁被服务器高温灼烧留下的焦痕颜色更深了,边缘带着烟熏火燎的黑色。杯底,“2016年市建筑工人安全知识竞赛纪念”的字样,在透过塑料袋的光线下,显得模糊而沧桑。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再是总控室里力挽狂澜的“防火墙”,也不再是废墟通道中发出致命共鸣的“武器”。它又变回了那个普通的、廉价的、陪伴他走过无数个工地的旧保温杯,只是身上多添了几道无法磨灭的印记。
陆沉伸出手,指尖隔着塑料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道最深的凹痕。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塑料传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钝重感。
“我让人简单清理了一下里面的茶渣和灰尘。”苏念安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外壳…修不好了。”
陆沉没说话,只是将塑料袋打开,把保温杯拿了出来。沉甸甸的,杯壁的冰凉瞬间驱散了掌心的些许温热。他着那道凹痕,粗糙的金属边缘刮着他的指腹。
“审计组那边,”苏念安的目光依旧看着陆母,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初步报告出来了。顾承舟名下所有核心资产己被冻结,瑞士实验室被查封,国际刑警介入。林若曦…交代了很多,包括顾承舟如何利用她在医疗系统的权限,远程操控设备,以及…试图诱导排异反应。”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寒意,“她将成为指证顾承舟谋杀未遂的关键证人。”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窗外的阳光又明亮了一些,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我妈…”陆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什么时候能醒?”
“医生说体征稳定了,麻药代谢完,应该快了。”苏念安回答,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简洁,“需要密切观察后续排异指标和感染风险。”
陆沉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保温杯上。杯底的刻字硌着他的掌心。七年了。从父亲倒在推土机下,到母亲挣扎在生死线上,从建筑工地的钢筋水泥,到仁爱医院的VIP病房,从签下那份荒唐的婚契,到昨夜废墟中的生死搏杀……这个廉价的杯子,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承载了他所有的狼狈、挣扎、绝望,和最后那点孤注一掷的守护。
他把它握得更紧了些,仿佛想从这冰冷的金属里汲取一点力量。
苏念安的目光,终于从陆母身上移开,落在了陆沉紧握着保温杯的手上。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容?她看着那布满凹痕和焦黑的杯身,看着男人骨节分明、同样带着新旧伤痕的手紧紧握着它。
“这个杯子,”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病房里,“以后放我办公室。”
不是询问,不是商量,是陈述。
陆沉猛地抬起头,看向她。
苏念安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当个镇纸,或者…烟灰缸。”她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放你那里,可惜了。”
陆沉看着她。晨曦的光勾勒着她略显清瘦的侧脸轮廓,也照亮了她眼底那份不容置疑的掌控。他低头,又看了看手中那个饱经风霜、价值可能还比不上她一支口红的保温杯。它不再是一个工具,一个武器,甚至不再仅仅是一个容器。它成了一件战利品?一个纪念品?或者……一份无声的契约补充条款?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拒绝。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监护仪的滴答声,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还有两人之间无声流动的、尘埃落定后的复杂气息。陆母在睡梦中轻轻动了一下手指。
陆沉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个伤痕累累的保温杯,轻轻地、稳稳地,放回了苏念安带来的那个廉价的超市塑料袋里。然后,他把袋子递还给她。
苏念安伸手接过。塑料袋在她手中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拎着它,转身,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稳定的“嗒…嗒…”声,离开了病房。
门轻轻合上。
陆沉重新坐回椅子,目光再次投向沉睡的母亲。阳光洒满半个房间,温暖而宁静。他摊开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保温杯冰凉的触感,以及那道深刻凹痕的轮廓。
尘埃尚未完全落定,风暴的余波仍在司法系统的深海中酝酿。但在这个清晨的病房里,在母亲平稳的呼吸声中,在保温杯被带走的余温里,陆沉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带着伤痕的平静。他闭上眼,将脸埋进掌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消毒水的味道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普洱茶的苦涩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