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郊的青云书院地基上,夯土的号子声还在耳畔回荡。林梦一用袖口擦去额头的汗,望着石碑上刚刻好的《劝学诗》,指尖抚过“胭脂不掩鸿鹄志”的“鸿”字——三日前破土时溅上的泥点,竟成了笔画间的天然纹路。鱼玄机蹲在一旁整理藏书,新收的流民女童阿巧正踮脚往她发间别野菊,小姑娘掌心还沾着砌墙时的石灰。
“先生,玉真公主的车队到了!”谢阿蛮的呼喊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林梦一转身,只见三十辆马车沿着土路驶来,每辆车篷都用茜色绢覆盖,车辕上绑着的不是寻常商旗,而是绣着“巾帼”二字的杏黄旗。李腾空从最前面的马车跳下,医箱上系着的红绳里,隐约露出半块断玉——正是书院地基里挖出的太平公主旧物。
“公主说,书院需三年方成,先用商队赚的银钱养着。”谢阿蛮掀开篷布,露出里面叠得齐整的布料,“您看这染工!我带着绣娘用书院后山上的紫草试了七日,才染出这‘青云紫’——比市面上的‘洛阳紫’透亮三分!”
林梦一摸了摸布料,指尖残留着紫草的清香。她忽然想起破土那日,卖菜的张婶偷偷塞给她的染布方子:“俺娘家从前是织户,这紫草要拌着皂角煮,色儿才牢。”此刻的“青云紫”里,果然掺着极细的皂角粉,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先拉去西市试卖。”她从袖中取出前日画好的商标设计图——半阙《清平调》蜿蜒成绣针形状,“再做些‘买布送桑苗’的活动,让百姓把桑树种在书院周边。等树长大了,既能遮阴,又能养蚕。”
鱼玄机眼睛一亮,从书箱里翻出《齐民要术》的抄本:“先生,我按书里写的改良了蚕箔!用竹篾编成空心层,通风又防蚁,阿巧说她家的蚕宝宝吃得比从前欢呢!”小姑娘提到的阿巧,正是破土时被儒生泼粪水的厨娘之女,如今己是书院首批学徒。
车队启程时,夕阳给石碑镀上金边。林梦一望着渐远的杏黄旗,忽然想起昨夜在国子监墙外捡到的传单:“女子读书,必致天下大乱”。墨迹未干的传单背面,却用炭笔写着行小字:“我想买匹布,给女儿做书包”——字迹稚嫩,带着孩童特有的歪扭。
西市的暮色里,“巾帼绣”的摊位刚支起,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当谢阿蛮展示出绣着“种桑养蚕图”的布料时,人群中爆发出惊呼——那桑树的叶片上,竟用金线绣着极小的“蚕”字,蚕身还缀着珍珠粉,远远看去像极了蠕动的蚕宝宝。
“这布怎么卖?”问话的是位身着襦裙的年轻妇人,怀中抱着个咬着手指的女童。她袖口补丁叠补丁,却坚持要给女儿买半匹“青云紫”:“她爹说女子不该读书,可我想让她知道,桑树能养蚕,女子能织布,也能——”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摊位后的《劝学诗》拓本上,“也能认字。”
林梦一递过布料时,忽然注意到妇人发间别着的木簪——正是用书院破土时的槐树枝削成的。她想起阿黛拉昨日传来的消息:“薛王府的商队在倾销低价麻布,意图挤垮你们。”指尖触到布料边缘的防撕线,那是她特意让绣娘缝的,比寻常布料结实三倍。
戌时初刻,醉仙楼的灯笼亮起时,摊位上只剩最后三匹布。鱼玄机抱着账本算账,忽然指着墨迹惊呼:“先生,今日赚的钱能买二十担墨了!”小姑娘算珠打得飞快,账册边缘贴着的蚕茧标本轻轻颤动,像极了书院地基里埋下的那坛女儿红。
“把赚的钱分一半给绣娘。”林梦一望着熙攘的西市,远处国子监的飞檐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剩下的买些石板,明日让人在书院外墙刻‘女子亦知书’五个大字。”她摸出袖中从薛王府密道里找到的火折,铜制外壳上的牡丹纹被磨得发亮,与郑玄礼的玉佩纹样分毫不差。
谢阿蛮忽然拽了拽她的衣袖,指着街角:“先生看!”
只见三个衣着褴褛的乞儿正围坐在路灯下,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其中一个女童举起块碎陶片,上面用炭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女”字——正是白日里在摊位前偷学的。林梦一望着她们冻红的手指,想起破土仪式上那个埋下饼子的孩子,忽然蹲下身,将最后三匹布分发给她们:“拿去做书包吧,明日来书院,教你们写真正的字。”
乞儿们惊呼着跑开,暮色中传来她们的笑声:“我要写‘天’!”“我要写‘地’!”林梦一站在风里,听着这些声音,忽然觉得手里的火折不再烫手——它终将变成火种,照亮更多人的路。
是夜,林梦一在绣坊账本第一页写下:“开元二十三年春,青云书院破土,巾帼绣始立。以布为纸,以针为笔,愿绣出女子新天。”墨迹未干,谢阿蛮抱着件半旧的襦裙进来,裙子上缝着块补丁,正是白日里那位妇人买的“青云紫”——她用剩下的布料,给女儿缝了个笔袋。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的喊声里,林梦一摸出《太平广记》里夹着的武周商契,上面“王二娘”的落款旁,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今有女子,继我之志。”她望向夜空,猎户星座的三颗星正灼灼发亮,像极了书院工地上那三个破土的铁锹尖——虽小,却足以撬动坚冰。
“睡吧,”谢阿蛮将披风披在她肩头,“明日还要去染坊试新色呢。”
林梦一摇头,铺开新的画纸。烛光下,她笔下的女子不再局限于织锦读书——她们手握算珠、肩扛锄头、甚至腰佩长剑,裙角翻卷间,绣着“巾帼不让须眉”的暗纹。远处传来蚕宝宝啃食桑叶的沙沙声,像极了千万支毛笔在纸上奔走,书写着即将破晓的黎明。
暮春的长安街头,柳絮如碎雪般扑人面。林梦一立在「巾帼绣」工坊前,望着新挂的杏黄旗出神。旗面上用金线绣着半阙《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七个字蜿蜒如流水,尾端却突然拐了个弯,勾出一支绣针的纹样——这是她特意设计的「诗词商标」,既要借李太白的诗名打响招牌,又要让世人一眼记住,这是女子掌心生出的锦绣。
「先生,第一炉染布该出缸了。」谢阿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今日换了身利落的短打襦裙,袖口挽起露出纤细的手腕,腕间还缠着一团五彩丝线,「按您说的,先用石榴花染了十匹茜色绢,又兑了苏木水,那颜色竟比去年宫中新贡的『醉流霞』还透亮些。」
林梦一转身时,正见几个绣娘抱着染好的布匹经过,茜色布料上还滴着水,在青石板上洇出细碎的红斑,像极了昨夜她在宣纸上试的「晕染技法」。三日前她让谢阿蛮去教坊司借了胡旋舞的银箔腰铃,又命人将竹制绷架改成可旋转的铜环,此刻工坊里十几个绣娘正围坐在旋转绷架前,用细如蚊足的「施毛针」在绢面上绣着《长恨歌》场景——不是杨玉环与唐明皇的爱情,而是她特意改编的「女子纺织图」,从采桑、养蚕到织锦,每一道工序都画得清清楚楚。
「把这些样品送去慈恩寺外的茶肆,」林梦一将一卷羊皮纸递给谢阿蛮,纸上用炭笔绘着斗大的「买绣送诗」西个字,「再让鱼玄机带着弟子去现场抄诗,凡买一匹绢,便送她手写的《织妇吟》书签。」
「这……倒像是胡商卖香料的法子。」谢阿蛮指尖着羊皮纸上的油墨香,忽然噗嗤笑出声,「不过前几日有人在西市说我们绣坊的布『不过是女子小技』,第二日便有位夫人带着三个女儿来买了二十匹茜色绢,说是要给女儿们做读书会的襦裙呢。」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街尾传来一阵喧嚣。七八个身着宽袖襕衫的文人簇拥着一位白须老者走来,为首之人举着一幅黄绢,上面用朱砂写着「牝鸡司晨,礼崩乐坏」八个大字。林梦一认出那老者是国子监博士郑玄礼,正是张说一派的核心人物。
「林公子果然在此!」郑玄礼一甩衣袖,腰间玉佩撞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等今日特来请教:《女戒》有云『清闲贞静,守节整齐』,尔等却让女子抛头露面,卖布鬻诗,这可是孔圣人教的道理?」
围观的百姓渐渐聚过来,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掏出腰间钱袋——他们大多认得林梦一,毕竟《炊娘叹》的墨香还未从醉仙楼的墙壁上淡去。鱼玄机不知何时从工坊里出来,她怀中抱着一摞诗稿,此刻突然往前一步,脆生生道:「郑博士可知,班昭能续《汉书》,冼夫人能平叛乱,若按《女戒》所言,她们可是都该困在闺中绣花?」
郑玄礼的白须抖了抖,正要开口,却见林梦一抬手示意鱼玄机退下。她今日穿了件半旧的青衫,袖口还沾着几点墨渍,倒比平日少了几分狂气,多了些书卷气。「郑博士既然熟读《礼记》,可还记得『礼,时为大』?」她从袖中取出一卷《齐民要术》,翻开处正是「种桑柘」篇,「如今长安女子能养蚕织锦,能读书写诗,这难道不是圣人所言『郁郁乎文哉』的盛景?」
人群中响起几声喝彩。不知谁喊了句「李太白说得对」,立刻引来一片哄笑——百姓们早把林梦一当成了诗仙转世,此刻见他舌战群儒,只觉比看杂耍还痛快。郑玄礼的脸色由白转红,忽然指着工坊门楣上的「巾帼绣」匾额骂道:「好个『巾帼』!当年武氏乱政,便是用这等名号蛊惑人心!你等若再不知收敛,休怪老夫上奏陛下,查封这伤风败俗之地!」
话音未落,工坊里突然跑出个小丫头,怀里抱着匹刚染好的月白绢,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只振翅的凤凰。「先生,这是按您说的『双面绣』绣的!」小丫头跑得太急,脚下一滑,竟首首摔向郑玄礼。林梦一伸手去扶,却见那匹绢布从丫头怀里滑落,正巧铺在郑玄礼脚边——凤凰的尾羽在日光下泛着七彩光晕,尾尖却绣着极小的一行字:「凤凰非梧桐不栖,女子非诗书不嫁」。
围观百姓中爆发出更大的笑声。郑玄礼涨红了脸,甩袖便走,却被自己的长襟绊倒,惹得众人笑作一团。林梦一弯腰捡起绢布,指尖触到凤凰眼睛处的一颗米珠——这是她让绣娘缝上去的,远远看去,竟像是真的眸光流转。
「先生,您说他们还会再来吗?」鱼玄机望着文人散去的方向,手指轻轻绞着裙带。她今日穿了件新做的茜色襦裙,领口处绣着极小的书卷纹样,正是「巾帼绣」新推的「才女款」。
林梦一没有回答,却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封面题着「太平广记」西个字,却是她昨日收到的神秘礼物。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用朱笔圈着「胡商遇仙」的故事,空白处却用小字写着:「武周时,妇人王二娘善算,往来洛阳长安间,积财万贯,曾捐钱修文庙。」
「会来的,」她指尖抚过纸上的朱圈,忽然抬头望向朱雀街尽头的宫墙,那里正有一只风筝掠过,风筝上绘着的不是常见的蝴蝶燕子,而是个手握书卷的女子,「但他们越是跳脚,越说明我们走对了路。」
申时三刻,李腾空抱着药箱走进工坊时,正见林梦一蹲在地上画着什么。青石板上用炭笔画着个圆形转盘,周围标着「诗词签」「绣样签」「香料签」等字样,旁边还堆着一堆竹片,上面写满了诗句。
「这是何物?」李腾空放下药箱,袖口露出一截绷带——那是前日救火时被木梁划伤的。她今日没戴帷帽,露出半截光洁的额头,竟比平日多了几分英气。
「抽奖盘。」林梦一抬头笑笑,炭笔在指尖转了个圈,「胡商卖货常用这个,抽到什么便送什么。你瞧,」她指着竹片上的字,「若是有人抽到『愿得一心人』,便送他并蒂莲绣样;抽到『粒粒皆辛苦』,便送包种子——昨日试了半日,百姓们喜欢得紧。」
李腾空蹲下身,指尖拂过竹片上的字迹,忽然抽出一片写着「醉卧沙场君莫笑」的竹片:「这个送什么?」
「送防身香囊,里面装着辣椒粉和雄黄。」林梦一从袖中摸出个绣着虎头的香囊,轻轻一晃,里面便发出沙沙的响声,「前日有绣娘说走夜路遭人骚扰,我便让她们做了这个。阿蛮还编了套『青莲剑诀』,说是明日开始教大家练。」
李腾空忽然笑了,她很少这样开怀地笑,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难怪谢娘子说你是『女诸葛』,这些稀奇法子,也只有你能想得出来。」
暮色渐浓时,工坊里点起了气死风灯。林梦一站在门前,看着谢阿蛮带着几个绣娘抬出一架巨大的屏风。屏风上用金线绣着《长安女子图》:有人在书院读书,有人在工坊织锦,有人在医馆问诊,最上方则是个女子手持毛笔,笔尖落下处,开出一朵硕大的青莲。
「明日便把这屏风竖在西市门口,」林梦一接过鱼玄机递来的茶盏,茶汤里浮着几片新采的玫瑰花瓣,「再让人去请教坊司的舞伎来跳胡旋舞,就用我新写的《织锦乐》伴奏。」
鱼玄机突然指着远处惊呼:「先生快看!」
只见朱雀街上,十几个身着襦裙的女子正结伴走来,她们的衣袖上都绣着相同的青莲纹样——那是「巾帼绣」的标志。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日间被郑玄礼辱骂的绣娘,此刻她昂首挺胸,腰间挂着个绣着「巾帼」二字的荷包,脚步踏在青石板上,竟踏出了鼓点般的节奏。
林梦一望着她们的背影,忽然想起今早收到的那本《太平广记》。书页间还夹着半片银杏叶,上面用极小的字写着:「太平道未绝,愿与君共继之。」她指尖着叶片边缘的锯齿,忽然想起千年前的那个女子,她穿着帝王的衮冕,在金銮殿上写下「日月当空」的武周新字。
「先生在想什么?」鱼玄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在想,」林梦一端起茶盏,任由玫瑰香混着墨香涌入鼻端,「总有一日,这长安的大街小巷,会开满女子亲手种下的花。」
话音未落,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驼铃声。暮色中,一支商队正缓缓穿过朱雀门,骆驼背上的行囊里,装着来自波斯的琉璃瓶、大食的香料袋,还有「巾帼绣」新出的诗词绢帕。林梦一站在风里,看着杏黄旗在暮色中轻轻扬起,忽然觉得,这千年的时光,竟在此刻轻轻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