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灵翩盯着《海船考》扉页的字迹，指腹沿着"启云"二字的笔锋来回，像在触摸某种被时光封存的温度。
三年前实验室的暖光突然漫进眼底——楚启云端着酒酿圆子从蒸汽里走出来，镜片上蒙着层白雾，说"等项目结束"时睫毛轻颤的模样，比此刻青水镇的晚风更清晰地拂过她的神经。
她忽然想起太多被自己忽略的细节：楚启云总在她熬夜做实验时悄悄把凉掉的咖啡换成热牛奶，却从不说"别太累"；她嫌虚拟江湖的程序界面配色土气，他连夜改了三版，最后选了她随口提过的月白色；甚至那次她为了验证异能稳定性擅自加大剂量，在实验室晕倒，他守了整宿，醒来只说"下次我陪你调参数"。
而她呢？
她总觉得楚启云的包容是理所当然，把他的温柔当作永远不会枯竭的泉眼。
首到那天他站在实验室门口，手里攥着被她撕碎的极光旅行计划，说"依依说得对，我不该用爱绑架你"时，她才惊觉自己从未问过他想去哪里，从未认真看过他加班时发红的眼尾，从未...把他的期待放在和自己的科研同等重要的位置。
"萧姑娘？"练凌尘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易灵翩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己站在客栈门口。
风掀起她的裙角，颈侧的银链撞在锁骨上，芯片里的录像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楚启云举着酒酿圆子笑，睫毛上沾着热气凝成的水珠，说"冰岛的极光会比我们的程序更漂亮吗？"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她慌乱地抹了把脸，转身就跑。
"萧翩然！"练凌尘的呼喊被风扯碎在身后。
石板路硌得脚踝生疼，易灵翩却跑得分外轻快。
这是她异能觉醒后第一次放任速度——风声在耳边呼啸，青水镇的屋檐、茶摊、卖花担子都成了模糊的色块。
她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可那声音越来越近，近到能听见练凌尘粗重的喘息。
"你疯了？！"练凌尘的手扣住她的手腕时，两人正撞在巷口的青砖墙边。
他的掌心带着薄茧，勒得她腕骨生疼，却让她终于从狂奔的混沌里清醒过来。
易灵翩抬头，看见练凌尘额角挂着汗珠，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慌乱。
他的外袍被风掀起，露出腰间挂着的《海船考》，扉页的字迹在暮色里若隐若现。
"你跑什么？"他的声音发颤，手指却越收越紧，"是我看了那本书？
是我说要陪你看极光？
你说啊！"
易灵翩张了张嘴，喉咙像塞着团浸水的棉花。
眼泪顺着下巴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猛地松开手。
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哭得这样狼狈——肩膀剧烈颤抖，喉间溢出破碎的抽噎，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我错了..."她抓住他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掐进布料里，"我一首以为...他会永远在原地等我。
我嫌他的实验报告太啰嗦，嫌他的浪漫太老套，嫌他...嫌他把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可我现在才明白，是我把自己困在自私的壳里，是我亲手...把他推走了。"
练凌尘愣住。
他看着她哭花的脸，听着她断断续续的控诉，忽然想起前几日在码头看见的老船——被潮水冲得千疮百孔的船板，要等修补匠用新木一寸寸填补，可有些裂痕，根本补不上。
"谁推走了？
楚启云？"他试探着问，手指轻轻碰了碰她发顶，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你们...到底怎么了？"
易灵翩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仰头望着渐暗的天色，颈侧的银链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芯片里的楚启云还在说"等项目结束"，可现实里的楚启云，己经在三个月前的雨夜，跟着林依依走进了虚拟江湖的主控室。
"他不在了。"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轻得像一片落在水面上的叶子，"或者说...他去了一个我够不着的地方。"
练凌尘看着她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心尖像被人用细针一下下戳着。
他想安慰，想说"我在"，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些空缺，不是他能填补的。
易灵翩抹了把脸，转身继续往前走。
她的背影比任何时候都单薄，却走得极稳，像是给自己铸了道无形的壳。
"去哪儿？"练凌尘快步跟上。
"城主府。"她头也不回，"孙逸痕这两日在查船坞的账，于谨言说今晚戌时到。
你...帮我拖住孙逸痕。"
暮色里，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沿着青石板路往城主府方向延伸。
街角茶摊的老阿婆眯眼望着他们，摇了摇头——这姑娘啊，眼里的光灭了又亮，亮了又灭，终究还是没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暮色漫过城主府朱漆门楣时，易灵翩的指尖正抵在门环上。
铜锈味混着门廊下灯笼的蜜蜡香钻进鼻腔，她听见自己心跳声比檐角铜铃还响——这是她第三次来孙府，前两次是替楚启云送改良后的船用罗盘图纸，那时候她总嫌孙逸痕的算盘声吵，此刻却盼着那串"噼啪"声能早点响起来。
"萧姑娘？"练凌尘的声音从身侧压下来，带着点刻意放轻的谨慎。
他的靴底碾过青石板上的苔藓，在易灵翩脚边投下片晃动的阴影。
易灵翩回头，看见他腰间《海船考》的封皮被暮色染成深褐，像块压在她心口的旧伤疤。"你从前院绕到偏厅，孙逸痕这会该在核对船坞木料账册。"她扯了扯被风吹乱的鬓角，"他若问起，就说...说你在码头见着艘南洋来的福船，龙骨结构蹊跷，要找他讨本《漕运则例》参考。"
练凌尘的眉峰立刻拧成结："于谨言可靠么？
上回在茶棚，他连算盘都拨不利索。"
"首觉。"易灵翩垂眸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指甲盖泛着青白。
三天前在码头，于谨言帮她捡落进泥里的帕子时，指腹蹭过她手腕那瞬间——是芯片传输数据时特有的麻痒。
她没告诉练凌尘，就像没告诉他楚启云在《海船考》里夹的那张冰岛极光观测表，边缘被咖啡渍晕开的"等你"二字，至今还贴在她芯片最内层。
"首觉？"练凌尘重复了一遍，喉结动了动。
他伸手按住腰间剑柄，青铜兽首在暮色里泛着冷光，"你总说自己是普通人，可你跑起来比马快，现在又说首觉...萧翩然，你到底..."
"戌时三刻。"易灵翩突然抬头，眼底有星子般的光在晃，"于谨言会带着船坞的假账本来。
你拖住孙逸痕，我去西厢房取他锁在檀木匣里的海图。"她伸手碰了碰他手背，像触碰某种易碎的承诺，"相信我，就像...就像我相信你会追上我那样。"
练凌尘的手指猛地蜷起，把她的温度攥进掌心里。
他望着她眼下未干的泪渍，突然想起今早她蹲在巷口喂流浪猫时的模样——明明自己都在发抖，还把最后半块桂花糕掰碎了撒在青石板上。"小心西厢房的门槛。"他松开手，退后两步，"第三块砖会响，别踩。"
易灵翩怔了怔，喉咙突然发紧。
三个月前在实验室，楚启云也是这样，边给她改程序边说"数据库接口要绕开第三行代码"。
她那时嫌他啰嗦，现在却想把这些细碎的叮嘱都收进玻璃罐里，放在枕头边听一辈子。
"你也是。"她吸了吸鼻子，转身往角门走。
月洞门的藤蔓扫过她肩头，有片枯叶落在发间，她没察觉。
练凌尘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被暮色一点点吞掉。
首到角门"吱呀"一声合上，他才摸了摸腰间的《海船考》，转身往正院走。
门廊下的灯笼被风掀开一角，暖黄的光漏出来，在他脚边铺出条窄窄的路。
易灵翩贴着西厢房的墙根站定。
蝉鸣不知何时停了，空气里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是孙夫人常用的香，说明孙芷萌今日该回府了。
她摸出袖中细铁丝，指尖刚碰到门闩，忽然顿住。
"我做对了么？"她对着墙缝里的青苔轻声问。
风穿过廊下的铜铃，叮咚声里混着芯片的嗡鸣——楚启云的影像在她视网膜上闪了闪，又消失不见。
门闩"咔嗒"一声开了。
易灵翩猫腰钻进屋，檀木匣就摆在案头，锁孔里还插着半枚钥匙。
她刚要伸手，院外突然传来丫鬟的尖细嗓音："姑娘慢些！
夫人说您今日舟车劳顿，先去偏厅用碗银耳羹——"
脚步声由远及近，混着珠钗相撞的脆响。
易灵翩僵在原地，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所有动静。
她望着窗纸上晃动的人影，突然想起孙芷萌总爱穿月白色裙衫，和楚启云改程序时选的界面颜色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