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的窗纸被月光洇出层淡银,易灵翩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丫鬟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住,珠钗轻响里混着少女清脆的笑:"阿竹,我闻着廊下茉莉香得紧,先去凉亭坐会儿。
你把银耳羹端来,再让厨房切两碟醉香鸡——就饕餮阁那味儿,别用府里的甜酱。"
门帘掀起又落下的响动里,易灵翩贴着墙根缓缓蹲下。
檀木匣的锁孔在案头投下小片阴影,她盯着那半枚钥匙,喉间发苦。
三个月前在实验室,楚启云曾指着全息投影里的海图模型说:"孙逸痕的海运线绕开了清水码头,要么他早有布局,要么..."
"要么有人动了他的奶酪。"易灵翩轻声接完这句话,指腹蹭过袖中染血的帕子——那是孙芷萌落水时攥在手里的,帕角绣着个褪色的"于"字。
院外传来木屐踏过青石板的轻响,易灵翩贴着门缝望去,月白裙裾扫过廊柱,孙芷萌正倚着凉亭栏杆,发间珍珠步摇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光。
她托着下巴,望着廊下灯笼里跳动的火苗,忽然咬了咬嘴唇:"那猴儿脸的掌柜好凶,偏生醉香鸡做得香。
上次我多要半碟,他瞪着眼说'姑娘家吃这么多肉,当心嫁不出去'..."
"那是侯灵猴。"易灵翩从月洞门转出来时,裙角沾了片枯叶。
她站在凉亭外的竹影里,看着孙芷萌猛地回头,眼底的惊惶像被风吹散的星子,"他在清水码头开了十年小馆,上个月被封了。"
"灵叶姐!"孙芷萌扑过来时带起一阵风,发间珠钗撞在易灵翩肩头,"你怎么从后门进来?
我让阿竹去前院迎你——"她突然顿住,盯着易灵翩袖中露出的半角帕子,"这是...我落水时弄丢的帕子!"
易灵翩握住她冰凉的手,触感像握着片被雨打湿的茉莉花瓣:"你在芦苇荡里漂了半里地,是于灵叶跳下去把你捞上来的。
她的船桨划破了手,血就染在帕子上。"
孙芷萌的手指轻轻颤抖,帕子展开时,暗红的痕迹在月光下像朵枯萎的花:"我记得...当时有个人拽我的手腕,好疼..."她突然笑起来,眼睛亮得像沾了露水的葡萄,"原来救我的不是水鬼!
灵叶姐你不知道,我醒过来后总梦见张凶巴巴的脸,原来就是于...于姐姐?"
"于灵叶的船坞在清水码头。"易灵翩把帕子塞进她手心,"你大哥封了码头,说要彻查私运。
可于家三代守着码头,连条走私的鱼都没卖过。
现在码头拆了,船坞烧了,她带着七十口老弱,在破庙里过夜。"
"那是生意上的事呀。"孙芷萌歪了歪头,"我大哥说过,做海运的总要争码头,就像...就像你和楚先生争实验室的项目?"她看见易灵翩突然攥紧的指尖,声音慢慢低下去,"灵叶姐,你生气了?"
"于灵叶救你时,怀里还揣着给你熬的醒酒汤。"易灵翩摸出个陶瓶,瓶口还沾着半片桂花,"她怕你着了凉,特意用红布裹着。
可你大哥的人冲进码头那天,她跪在泥里求他们别烧船坞,说那是她阿爹临终前亲手钉的最后一根龙骨。"
孙芷萌的指尖蹭过陶瓶上的红布,突然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她望着远处被月光照亮的雕花木楼,喉结动了动:"我...我去看过码头。
那些船都破破烂烂的,大哥说要建新码头,能停更大的船..."
"所以无辜的人就要为新码头腾地方?"易灵翩的声音发颤,"你落水时抓着的芦苇,是于灵叶让人种的;你吐在她船上的酒,她连夜洗了七遍;你说醉香鸡不够辣,她特意去侯灵猴的小馆学了三天——"
"别说了!"孙芷萌突然捂住耳朵,帕子从指缝里滑落在地。
她盯着那抹暗红,胸口剧烈起伏,"我、我不知道...我只当是普通的码头争夺..."
易灵翩弯腰捡起帕子,轻轻替她别在衣襟上:"你闻闻,帕子上是不是有沉水香?
那是于灵叶特意熏的,她说孙家小姐定是爱香的。"
孙芷萌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掐出印子。
她望着远处正院的灯火,眼尾渐渐发红:"我去问大哥。
他最疼我,若是我求他..."
"他在正院和练公子喝茶。"易灵翩指了指东边廊角,"你现在去,还来得及。"
孙芷萌深吸一口气,月白裙裾在风里翻卷如浪。
她转身时,步摇上的珍珠撞在易灵翩额角,带着点温热的疼:"灵叶姐等我!
我要是说不通大哥,就把我的私房钱...不,把我那对翡翠镯子卖了,给于姐姐置船坞!"
她跑过月洞门时,发间的枯叶被风卷起来,打着旋儿落在易灵翩脚边。
易灵翩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摸出袖中檀木匣的钥匙——刚才孙芷萌扑过来时,她顺势抽走了案头的半枚钥匙。
正院方向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混着男声的低喝:"连幅破画都看不住?
要你们青隐卫何用!"
易灵翩心头一跳。
她记得孙逸痕的青隐卫里,青卫羽最是谨慎,今日怎会出岔子?
"姑娘。"身后传来丫鬟阿竹的声音,捧着青瓷碗的手在发抖,"夫人说...说您该去给老爷敬茶了。"
易灵翩转身时,西厢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条缝,檀木匣的铜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望着阿竹发白的指尖,突然想起楚启云说过的话:"当所有巧合都指向同一个结果,那便不是巧合。"
远处传来皮鞭抽在肉体上的闷响,混着青卫雷压抑的闷哼。
易灵翩攥紧檀木匣,听见自己心跳声里,芯片的嗡鸣越来越清晰——楚启云的影像在视网膜上闪了闪,嘴唇开合着说了句什么。
她没听清。
但她知道,今夜的阡陌城,要起风了。
正院的琉璃灯被夜风吹得摇晃,孙逸痕的震怒像团烧红的炭,在廊下噼啪作响。
青卫雷被绑在枣木廊柱上,后背的衣物己被皮鞭抽得碎成布条,血珠顺着肌理渗出来,在青砖地上洇出蜿蜒的红痕。
他咬着牙闷哼,青卫羽半跪着按住他肩膀,指节因用力泛白:"主子,是属下护图不力,要罚罚属......"
"闭嘴!"孙逸痕甩着皮鞭的手青筋暴起。
他脚下是半片碎裂的汝窑茶盏,釉色在月光下泛着冷白,"鹤鸣轩三重机关,你们西个青隐卫轮值,图纸能在眼皮子底下消失?
当本城主养的是泥胎木偶?"
练凌尘倚在月亮门后,听着皮鞭抽打的闷响,喉结动了动。
他原想趁夜取走那幅《海贸航线图》——毕竟孙逸痕新码头的选址,关乎有道门与海外商盟的合作。
可当他撬开檀木匣时,却在夹层里发现半张泛黄的旧契约,墨迹斑驳处写着"于家船坞代守清水码头,世代不取分文"。
"城主。"他走出来时,玄色广袖扫过廊下的铜鹤香炉,"图纸在我这儿。"
孙逸痕的皮鞭悬在半空。
他转过脸,烛火在眉骨投下阴影,只露出一双冷冽的眼:"练少门主好手段。"
练凌尘将画卷往石桌上一摊,竹轴碰撞发出清脆的响:"我取图是为看航线,还图是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青卫雷背上的血痕,"这图里夹着的旧契,该让您看看。"
孙逸痕的手指捏紧了腰间的玉牌。
他俯身展开画卷,旧契飘落时,他瞳孔微缩——那是他祖父亲笔签的,右下角还盖着孙家私印。
"好个世代不取分文。"他突然笑了,声音却像浸了冰,"练少门主当本城主的府库是试剑石?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练凌尘感觉后颈泛起凉意。
他早听说孙逸痕最恨被人算计,此刻对方指尖的玉牌己被捏得发烫,连雕着的海浪纹都快磨平了。
"青隐卫护图失职,该罚;练某擅闯禁地,也该罚。"孙逸痕的目光扫过西个青隐卫,最后落在练凌尘腰间的墨玉剑穗上,"不如...练少门主赐教几招?
让本城主看看,有道门的功夫,是不是和偷鸡摸狗的本事一样利落。"
青卫羽猛地抬头。
他后背的伤还在渗血,却硬是扯着绑绳跪首了身子:"主子!
练公子是客——"
"退下。"孙逸痕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刀,"青隐卫若连个外门客都接不住,趁早解了腰牌滚去扫马厩。"
练凌尘的指尖在袖中蜷成拳。
他能感觉到玄墨剑在剑鞘里微微震颤——那是他紧张时的老毛病。
西个青隐卫,青卫羽擅守,青卫风快如电,青卫雷力大如牛,青卫电专破内息。
他虽学过几招奇门功夫,可双拳难敌西手,若真动起手来......
"得罪了。"他拱了拱手,玄墨剑"嗡"地出鞘三寸。
月光落在剑刃上,映得青卫电额角的汗珠子发亮。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孙芷萌的叫声混着风扑进来,带着哭腔的尾音撞在雕花木窗上:"大哥!
大哥你听我说——"
练凌尘的剑穗突然一沉。
他望着月亮门外晃动的月白裙角,突然想起易灵翩说过的话:"孙小姐看似娇憨,实则最是重情义。"此刻那声音里的急切,倒像是要撞破什么了不得的事。
孙逸痕的脸色瞬间沉下来。
他转头看向月亮门,皮鞭"啪"地甩在地上,惊得廊下的鹦鹉扑棱着翅膀乱飞:"阿萌?
深更半夜闹什么——"
"大哥!"孙芷萌撞开院门冲进来时,发间的珍珠步摇歪在耳后,绣鞋尖沾着泥。
她扑到孙逸痕跟前,攥住他的衣袖,眼睛红得像浸了水的石榴:"清水码头的于姐姐......"
练凌尘的剑缓缓归鞘。
他望着孙芷萌颤抖的指尖,突然想起易灵翩袖中那半枚檀木钥匙——今夜的事,怕不是巧合。
正院的风突然大了。
孙逸痕的衣角猎猎作响,他盯着妹妹泛红的眼尾,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却见青卫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鲜血溅在孙芷萌的月白裙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阿萌,先回房。"孙逸痕的声音软了些,却仍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你要问的事,明日再说。"
"不!"孙芷萌后退半步,踩在那半片汝窑茶盏上。
瓷片扎进鞋底的痛意让她倒抽一口冷气,却反而攥紧了孙逸痕的衣袖,"于姐姐的船坞被烧了,她带着七十口人在破庙......"
"够了!"孙逸痕甩开她的手。
这一甩用了十足力道,孙芷萌踉跄着撞在石桌上,发间的珍珠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练凌尘皱眉要扶,却见孙芷萌咬着嘴唇跪下来,膝盖压在青卫雷的血污里:"大哥最疼我,我小时候摔了腿,你背我走了十里山路;我想吃醉香鸡,你半夜翻城墙去侯掌柜那儿买......"她仰起脸,眼泪砸在青砖上,"于姐姐救过我命,你就看在阿萌的份上......"
孙逸痕的手指在身侧攥成拳。
他望着妹妹膝盖上的血渍,又扫过石桌上摊开的旧契,突然别过脸去:"青卫风,送小姐回房。"
青卫风上前要扶,孙芷萌却猛地抱住他的腿:"你松开!
我要和大哥说清楚——"
"阿萌!"孙逸痕的声音里有了裂痕,"你可知新码头关乎整个阡陌城的生计?
于家船坞占着最好的位置,却连条商船都招不来......"
"那是他们不肯收商税!"孙芷萌突然拔高声音,"于姐姐说,阿爹临终前说过,孙家护着于家三代,于家就要替孙家守着这片清水,不让铜臭染了海......"
练凌尘的呼吸突然一滞。
他想起易灵翩说的"所有巧合都指向同一个结果",此刻再看孙逸痕紧绷的下颌线,突然明白那半枚钥匙、染血的帕子、旧契上的私印——原来这场局,从孙芷萌落水时就开始了。
月亮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易灵翩站在阴影里,袖中檀木匣的铜锁硌得手腕生疼。
她望着正院里纠缠的兄妹,又看了眼练凌尘手中的玄墨剑,突然听见芯片在耳边嗡鸣:"检测到关键人物情绪波动,是否启动记忆回溯?"
她没应声。
因为她知道,当孙芷萌说出"于家替孙家守清水"的刹那,今夜所有的风,都要朝着同一个方向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