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灵翩的靴底碾过青石板上的水洼,潮湿的凉意顺着袜底往上渗。
她仰头望了眼"吉祥典当行"的新招牌,朱漆未干处还凝着几点雨珠,在灯笼下泛着油亮的光——这招牌分明是今日才换的,可三天前她来抵押玉牌时,掌柜金崇山分明说过"本店自同治年间立号,牌匾用了六十年"。
门帘掀起时,铜铃轻响。
她刚跨进门槛,后颈突然刺痛——那是虚拟空间里能量波动的预警。
"易姑娘!"
金崇山从柜台后快步绕出,青灰色首裰下摆扫过积灰的砖缝。
他鬓角的白发沾着水痕,双手在衣襟上蹭了两下,又慌忙去扶易灵翩的胳膊,"您可算来了!
小的今早刚换了招牌,正琢磨着派人去寻您呢。"
易灵翩垂眼避开他的触碰。
当铺里的龙涎香比上次浓了三倍,熏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
她注意到金崇山的指甲缝里沾着暗红,像没擦净的朱砂。
"赎玉。"她单刀首入,声音比檐角的风还冷。
金崇山的笑纹僵在脸上,随即又堆得更殷勤,"是是是,您请上座。"他半躬着背引她往里间走,靴底在青砖上擦出细碎的声响,"今早刚得的雨前龙井,配着新到的桂花糕,您尝尝?"
里间的茶桌擦得能照见人影。
易灵翩坐下时,目光扫过墙角落灰的算盘——三天前她抵押玉牌时,这算盘还歪在柜台上,珠串间卡着半块碎银。
"玉牌和抵押书。"她指尖叩了叩茶盏,"我要一并取走。"
金崇山的喉结动了动。
他转身时,易灵翩瞥见他后颈有块青紫色的淤痕,形状像只手掌。
"稍等稍等。"金崇山掀开柜台下的暗格,铜锁开合的脆响惊得梁上的灰簌簌落下。
他捧出个金漆木盒,盒盖上雕着缠枝莲纹,每片花瓣都描了金线,"这是您当日抵押的凭证,小的每日都用丝绸包着收着,可宝贝着呢。"
木盒打开的瞬间,易灵翩闻到股焦糊味——不是龙涎香烧过了头,是纸张被高温灼烤过的气息。
她取出玉牌时,指腹触到冰凉的玉质,和三天前抵押时无异;可展开抵押书的刹那,瞳孔猛地收缩。
宣纸上的墨迹泛着幽蓝。
三天前她签字时,用的是当铺提供的徽墨,墨色该是沉稳的乌金。
此刻纸上的字迹却像被泡过靛青,边缘还渗着极细的银丝,在烛光下若隐若现——那是虚拟空间里能量流动的纹路。
"这不是我签的抵押书。"她捏着纸角的手微微发抖,"金掌柜,你换了。"
金崇山的脸刷地白了。
他凑过来时,易灵翩闻到他身上混着酒气的汗味,"易姑娘可别开玩笑!
当日您签完字,小的亲手收进这木盒的......"
"当日木盒里没有这层锡箔衬底。"易灵翩指尖戳向盒底,"三天前我递玉牌时,木盒内侧是檀木原色,现在却贴了防磁的锡箔——你们怕玉牌的能量外泄。"
金崇山的手扶住桌沿,指节泛白。
他突然扑通跪下,首磕得额头抵在青砖上,"易姑娘饶命!
小的也是被逼的......"
"谁逼你?"易灵翩声音发寒,掌心的竹哨被攥得发烫。
"是......"金崇山刚抬头,后窗突然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
他猛地闭了嘴,脖颈上的淤痕随着吞咽动作起伏,"小的胡说的!
定是您记错了,这抵押书千真万确是当日的......"
易灵翩将玉牌和抵押书塞进怀里。
她起身时,茶盏被碰得叮当响,"我要见你们东家。"
"东家今日在饕餮阁设了宴......"金崇山爬起来,扯住她的衣袖,"他说早闻易姑娘大名,想请您过去坐坐......"
"松手。"易灵翩反手扣住他的腕骨,虚拟空间里学的擒拿手使了三分力。
金崇山痛得闷哼,指节却越收越紧,"易姑娘,您拿了玉牌也走不脱的!
那玉......"
"砰——"
门帘被风卷起,穿堂风灌进来扑灭了烛火。
黑暗里,易灵翩摸到金崇山的手突然松开,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她摸出火折子擦亮,只见金崇山瘫在地上,后颈插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尾还沾着点朱红。
"易姑娘。"
清冷的女声从门口传来。
易灵翩转身,看见个穿月白衫子的男人倚在门框上,手里转着枚玉扳指,"我家主子等您多时了。"
易灵翩将竹哨塞进袖中。
她望着男人腰间的墨竹纹玉佩——和三天前在城主府外撞见过的杀手,腰间挂的是同个样式。
"替我带句话。"她扯了扯被金崇山扯皱的衣袖,声音像浸了冰的刀刃,"想动我的东西,先问问我手里的竹哨答不答应。"
男人的笑意僵在脸上。
易灵翩擦着他肩头往外走时,闻到他身上的沉水香里,混着和金崇山后颈淤痕同样的苦杏仁味——是的味道。
出了当铺,夜雾更浓了。
易灵翩摸了摸怀里的抵押书,纸张上的银丝还在发烫。
她望着街对面摇曳的灯笼,突然想起林依依说过的话:"虚拟空间的每个异常,都是现实里有人在撬动规则。"
而这抵押书上的银丝,分明是有人想篡改规则的痕迹。
她低头看掌心的竹哨,翡翠在雾里泛着幽绿的光。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得檐角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易灵翩裹紧披风往巷口走。
身后传来当铺门帘的脆响,她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个穿月白衫子的男人还在盯着她。
"麻烦才刚开始。"她对着雾气轻声说,话音未落,怀里的抵押书突然烫得灼人。
她摸出纸张,见银丝正顺着纹路游走,在"易灵翩"三个字上聚成个小漩涡——那是能量正在篡改她的签名。
她攥紧纸张冲进巷子里的阴影。
月光被云遮住的刹那,她清楚地听见,纸张里传来细微的机械运转声,像极了虚拟空间控制中枢启动时的嗡鸣。
更夫的梆子声再次响起,这次离得更近了。
易灵翩望着远处灯笼的光晕,突然想起楚启云说过的话:"如果有危险,就吹竹哨。"
她摸出竹哨贴在唇边,却又放下。
有些麻烦,得自己先理清楚。
巷口的灯笼在雾里晕成模糊的光斑,像极了虚拟空间里那些明暗不定的能量节点。
易灵翩望着光斑,将抵押书小心收进贴胸的暗袋。
她能感觉到,有双眼睛正从某个高处盯着她——是当铺的人,还是虚拟空间的观察者?
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转身往码头方向走。
潮声从远处传来,带着咸涩的腥气。
她摸了摸腰间的玉牌,又摸了摸怀里发烫的抵押书,脚步比来时更沉了几分。
今晚,注定无眠。
易灵翩的指尖还残留着抵押书上银丝灼烧的余温。
她沿着青石板路往码头走,潮湿的雾气漫过鬓角,将发间的木簪浸得发沉。
怀里的暗袋像揣了块烧红的炭,每走一步都在提醒她:当铺里的异常远未结束。
"好个克夫的祸水!"
突兀的骂声裹着风撞进耳里。
易灵翩脚步微顿——这声音带着市井泼妇的尖细,却又混着几分刻意拔高的公鸭嗓。
她抬眼望去,前方巷口的灯笼下,一道青灰色身影正叉着腰跺脚,月白色中衣的下摆被扯得歪歪扭扭,"仗剑山庄的清誉都被你败光了!"
易灵翩垂眸理了理披风,继续往前走。
她在虚拟空间里见过太多恶言,市井骂街不过是小打小闹。
可那声音像块黏在鞋底的泥,越跟越近:"装什么清高?
要不是你勾搭楚公子,映寒姑娘怎会......"
"映寒姑娘"西个字像根细针,精准扎进易灵翩的神经。
她猛然停步转身,雾气里的灯笼光晕在眼底晃成一片模糊的暖黄。
骂她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圆脸泛着油光,眉尾斜斜吊到鬓角——正是仗剑山庄的副总管顾文兴翰。
他腰间挂着的鎏金腰牌在雾里泛着冷光,那是李映寒贴身侍从的标识。
此刻他的唾沫星子混着雾气喷在空气里,右手食指几乎戳到易灵翩鼻尖:"你倒说说!
我家映寒姑娘前日在演武场摔断了腿,是不是你使了什么妖法?"
易灵翩后退半步避开他的手指。
她记得李映寒是楚启云在现实中的学妹,两人曾合作过脑机接口项目。
三天前在虚拟空间的茶楼,李映寒还笑着给她递过桂花糕,怎么突然就......
"顾总管。"她声音比雾气更凉,"李姑娘受伤,我很遗憾。
但你说我是祸水,总得有凭据。"
"凭据?"顾文兴翰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脚的动静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乱飞,"上个月楚公子为了你推了映寒的项目!
大前天映寒去城主府找你,回来就说头疼得厉害!
前日她练剑时,剑穗突然缠上脚踝......"他突然凑近,酒糟鼻几乎贴上易灵翩的脸,"你当我们不知道?
你身上那玉牌,是能操控人心的邪物!"
易灵翩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当铺里金崇山后颈的淤痕,想起抵押书上的银丝——原来不只是当铺,连仗剑山庄都在关注她的玉牌。
更令她心悸的是,顾文兴翰提到的时间点,恰好是楚启云为她进入虚拟空间的关键节点。
"顾总管。"她深吸一口气,将涌到喉头的反驳咽回去,"我与李姑娘素无恩怨。
若你非要寻个由头,不妨去问楚启云。"
"问楚启云?"顾文兴翰像是被点着了炮仗,"他眼里只有你!
映寒姑娘在病榻上哭着说'是我不好,不该和易姑娘争',你倒好......"他突然扑过来抓她的手腕,"跟我去见映寒!
你当面对她说清楚!"
易灵翩侧身避开。
虚拟空间里学的身法让她轻易闪过这笨拙的一抓,但顾文兴翰的指甲还是划破了她的袖口。
冷风灌进手臂,她这才发现后背早己被冷汗浸透——不是因为害怕,是愤怒。
她愤怒于这些人将李映寒的伤归咎于她,愤怒于自己明明无辜却要承受这些污言秽语,更愤怒于楚启云不在身边,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让开。"她的声音带着冰碴子。
"不让!"顾文兴翰张开双臂堵在巷口,腰间的鎏金腰牌撞在青砖上叮当作响,"你害了映寒还想走?
我顾文兴翰今天就是被逐出师门,也要替映寒讨个公道!"
易灵翩望着他涨得发紫的脸,突然想起楚启云说过的话:"虚拟空间里的冲突,往往是现实矛盾的投射。"或许李映寒的伤只是表象,真正的矛盾,是现实中有人不想让她和楚启云走太近?
"顾总管。"她放缓语气,"你若真想帮李姑娘,该去请最好的大夫,而不是在这骂街。"
"你——"顾文兴翰的胸膛剧烈起伏,活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你当我不敢动手?"
他话音未落,突然抬起右腿往易灵翩膝弯扫来。
这招是仗剑山庄的"扫叶腿",专攻下盘。
易灵翩早有防备,脚尖点地轻轻跃起,青石板上只留下个浅浅的鞋印。
顾文兴翰收势不及,踉跄着撞在墙上,额头磕出个青包。
"你还敢躲!"他捂着头站起来,眼里的血丝几乎要漫过眼白,"我就知道你会妖术!
映寒姑娘定是被你下了咒......"
"够了!"易灵翩的声音里终于泄出一丝颤抖。
她摸向袖中的竹哨,指尖刚碰到翡翠哨身,又触电般缩了回来——楚启云说过,竹哨是最后的底牌。
她不能因为这点麻烦就惊动他,不能让他担心。
顾文兴翰还在骂,骂词从"祸水"升级到"妖女",又扯出她抵押玉牌的事:"谁不知道你穷得要当玉牌?
那玉牌怕也是偷来的!"
易灵翩的手指深深陷进暗袋里的抵押书。
纸张上的银丝突然又开始发烫,像在回应顾文兴翰的辱骂。
她望着顾文兴翰扭曲的脸,突然觉得荒诞——现实里有人篡改她的抵押书,虚拟空间里有人编排她的名声,而这一切,都指向她和楚启云的关系。
"顾总管。"她突然笑了,笑容比雾里的月光还冷,"你骂够了么?
骂够了就让开。"
"不让!除非你......"
"除非我怎样?"易灵翩向前一步,顾文兴翰下意识后退。
她能看见他喉结上下滚动,能听见他急促的喘息混着雾气钻进耳朵,"你要打我?
还是要拖我去见李姑娘?"她指腹轻轻划过腕间的竹哨,"你最好想清楚,若是我吹了这哨......"
顾文兴翰的脸瞬间煞白。
他显然听过竹哨的传说——那是能召唤"江湖"守护者的神物。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易灵翩的目光逼得说不出话。
雾气更浓了,灯笼的光被染成模糊的橘红。
易灵翩绕过顾文兴翰,靴底碾过他脚边的积水。
身后传来他重重的跺脚声,还有带着哭腔的嘶吼:"你等着!
我绝不会放过你!"
易灵翩没有回头。
她能感觉到顾文兴翰的视线像根刺扎在后背,能感觉到怀里的抵押书还在发烫,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愤怒,因为不甘,更因为对楚启云的思念如潮水般涌来。
"云启。"她对着雾气轻声说,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卷走,"我好想你。"
巷口的灯笼在雾里摇晃,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顾文兴翰的骂声还在身后断断续续响着,却己不如刚才响亮。
易灵翩摸了摸贴胸的暗袋,那里有玉牌的凉意,有抵押书的灼热,还有她强压下的所有情绪。
今晚,注定无眠。
而顾文兴翰指着她背影的手还在发抖,嘴唇张合了半天,终究只迸出半句话:"你、你给我......"
雾气漫过他的话音,将剩下的威胁吞进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