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兴翰跌跌撞撞往东跨院跑时，后颈还沾着老槐树皮的碎屑。
他袖中那张被汗水浸透的收据硌得手腕生疼，每跑一步都像有人拿细针扎他——这疼倒让他清醒，想起方才被易灵翩绑在树上的羞辱，想起李映寒在东跨院哭红的眼尾。
东跨院的竹帘被夜风吹得簌簌响，李映寒正对着妆匣抹泪。
妆匣里躺着半块侠玉令，玉质被泪水浸得发暗。
她听见急促的脚步声逼近，慌忙用帕子擦脸，可眼角的红痕哪藏得住？
"姑娘！"顾文兴翰撞开院门，腰间玉佩撞在门框上发出脆响，"那易灵翩拿着收据去金富盈了！"
李映寒的手一抖，帕子"啪"地掉在妆匣上。
她猛地站起来，发间珠钗晃得人眼花："你说什么？"
"她、她方才把我绑在巷子里，拿了收据就往城南去了！"顾文兴翰抹了把脸上的汗，裤脚还沾着泥，"我好容易挣开绳子，这就来报信——"
"蠢货！"李映寒抓起妆匣里的侠玉令，指尖几乎要掐进玉里，"金富盈的当铺养着十几个护院，个个都是练家子！
她一个江湖女子，带把剑就能闯进去？"
顾文兴翰被骂得脖子一缩，可想起易灵翩绑他时的狠劲，又梗着脖子道："她功夫不差的！
方才绑我跟绑小鸡似的，说不定真能......"
"住口！"李映寒的声音突然拔高，眼眶又红了，"你当那五千两是普通银钱？
金富盈背后是孙城主！
上个月王员外当传家宝，多问两句利息就被打断了腿！"她抓起案上的披风往身上裹，"武行骁呢？
去把他叫来！"
顾文兴翰这才注意到她鬓角的碎发都被泪水打湿了，哪里还有半分方才在花园里抹泪的柔弱？
他慌忙应了声，转身要跑，却被李映寒叫住："你不许去。"
"姑娘？"
"你留在万兽车马行闭门思过。"李映寒系披风的手发颤，"要不是你冒失签收据，何至于此？"
顾文兴翰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我、我这是为了帮姑娘赎玉牌！
她倒好，绑了我还......"
"够了！"李映寒抄起案上的短刀插进靴筒，"武行骁！"
院外立刻传来沉稳的应和声。
武行骁掀帘进来时，腰间铁剑还挂着露水，显然是刚巡完夜。
他扫了眼顾文兴翰涨红的脸，又看李映寒紧绷的下颌，只说了句："姑娘要去哪儿？"
"金富盈。"李映寒抓起桌上的火折子，"易灵翩若真闯了当铺，孙城主的人不会轻饶。"
武行骁点头，手己经按上剑柄："我护着姑娘。"
顾文兴翰看着两人要走，急得跺脚："姑娘！
那易灵翩根本没把咱们放眼里，您何苦......"
"你当我是为她？"李映寒突然回头，眼里的泪还没干，语气却冷得像冰，"侠玉令在金富盈手里，收据也在她那儿。
要是她惹出乱子，仗剑山庄的脸往哪儿搁？"
她说着率先出了院门，武行骁紧随其后。
顾文兴翰望着两人的背影，喉咙里像塞了团火。
他摸了摸被绑得发红的手腕，又想起易灵翩说"虚拟江湖"时的语气——这女人定是藏着什么秘密！
等李姑娘吃了亏，看她还帮不帮这外人！
此时的易灵翩正沿着青石板路往城南走。
她走得急，后颈出了层薄汗，袖中收据被攥得发皱。
路过街角茶棚时，她听见几个酒客聊天："金富盈的护院张老三，前日把个当祖传玉佩的小子打断了三根肋骨......"
她脚步微顿，手不自觉按上腰间的剑。
这剑是虚拟江湖里的兵器，虽不如现实中锋利，可疼起来是真的——方才威胁顾文兴翰时，她故意用指尖压他动脉，那小子抖得跟筛糠似的，倒让她想起实验室里被电击的小白鼠。
"咕噜——"
易灵翩的肚子突然叫了起来。
她这才想起从中午到现在粒米未进，方才又跑了半条街。
抬头望去，前面街角挂着盏灯笼，"福来居"三个大字在风里摇晃，飘来的油香气裹着葱花味，勾得人喉头发痒。
她摸了摸怀里的碎银，脚步不自觉往食肆偏了偏——吃饱了才有力气对付金富盈的护院。
可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粗犷的笑声："这不是仗剑山庄的易姑娘么？"
易灵翩的瞳孔骤缩。她抬头，正撞进一双阴鸷的眼睛里。
易灵翩站在福来居门口，灶间飘出的酱肉香裹着热油的噼啪声撞进鼻腔。
她摸了摸怀里那点碎银，喉结动了动——方才在巷子里绑顾文兴翰时，肾上腺素冲得她忘了饿，此刻胃袋绞着疼，连剑柄硌着腰腹都成了次要的。
"来碗羊肉汤面。"她在靠窗的木桌坐下，木面油光被擦得发亮，倒映出她紧绷的下颌线。
汤面端上来时，热气模糊了窗纸，她盯着碗里浮着的油花，筷子尖悬在汤面上方，突然顿住了。
这双手，在现实里拿过移液器、敲过代码，此刻却能熟练地捆住一个大男人；这双眼睛，昨天还在实验室看显微镜下的细胞分裂，此刻却能在暮色里看清街角酒客的胡须——虚拟江湖的拟真度高得可怕，连味觉都骗得过。
她夹起一筷子面，麦香混着羊骨汤的鲜在舌尖炸开，和现实里母亲煮的面味道分毫不差。
"啪。"
碗底磕在木桌上的脆响惊得她睫毛一颤。
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人，玄色锦袍下摆沾着星点泥渍，手指正敲着她的汤碗沿。
"易姑娘这副难以下咽的模样，倒像我让人端了碗馊饭。"孙逸痕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砂纸，阴鸷里裹着笑，"还是说，在仗剑山庄吃惯了山珍海味，看不上咱们阡陌城的粗食？"
易灵翩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她早该想到——金富盈是孙逸痕的产业，这城主的耳目能捅到城根下的老鼠洞，她揣着收据往城南走，怎么可能瞒过他？
"孙城主好兴致。"她垂眸搅了搅汤面，腕间青筋微微凸起，"不去金富盈查账，倒来小馆子蹲人？"
"查账？"孙逸痕突然倾身，袖口绣的金线蟒纹擦过她手背，"易姑娘可知今早金富盈的护院来报，说有个疯女人抢了收据要赎东西？"他指甲掐进桌沿，木渣簌簌落在她碗里，"五千两啊，够买半条街的铺子。
你当那是你仗剑山庄的碎银？"
易灵翩的呼吸陡然一滞。
她终于抬眼，撞进对方泛红的眼底——那不是充血，是憋了狠劲的红。
孙逸痕身后的门帘被风掀起一角，她瞥见两个穿青布短打的汉子倚在门框上，腰间鼓囊囊的，是藏了刀。
"我会还。"她把筷子搁在碗边，发出清脆的响，"等我拿到东西，立刻......"
"拿什么拿？"孙逸痕拍桌震得汤面溅出碗沿，烫得她手背发红，"那收据是李映寒的人签的，你当我不查？
仗剑山庄的姑娘为块破玉牌当五千两，传出去当我孙某人是冤大头？"他突然笑了，拇指着她腰间的剑柄，"不过也不是没商量——你跟我回城主府，我让人撤了金富盈的护院，收据嘛......"
"不行。"易灵翩猛地抽回手，剑柄"当啷"撞在桌角。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回城主府？
那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实验室的警报声突然在耳边炸响，楚启云攥着她手腕喊"数据波动"的画面闪了闪，又被孙逸痕阴鸷的脸压了下去。
"易姑娘别急啊。"孙逸痕的声音突然放软，指尖顺着她发梢往下滑，"我听说你在江湖里无依无靠......"
"松手。"易灵翩反手扣住他手腕，虚拟江湖的痛感系统让她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腕骨的形状——比现实里的男人细些，却硬得像块铁。
孙逸痕的瞳孔骤缩，她趁机抽回手，退到桌角，"我再说一次，我会还钱，但不是现在，更不是跟你走。"
"好，好。"孙逸痕慢慢首起身子，整理被扯皱的袖口，"那易姑娘打算怎么还？
用这把破剑？"他突然拍掌，门口两个汉子立刻挤进来，腰间短刀出鞘三寸，寒光擦过易灵翩的鞋尖，"金富盈的护院可等不及，你要是现在跟我走......"
"再过来一步，我不客气。"易灵翩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发白。
这把剑在虚拟江湖里认主，她能感觉到剑身随着心跳微微震颤——像楚启云以前调试机械臂时，金属零件共振的频率。
食肆里突然静得可怕。
灶间的火钳"当"地掉在地上，跑堂的小二缩在柜台后，连擦桌子的布都忘了动。
孙逸痕盯着她发颤的剑尖，突然笑出了声："你以为我不敢动你？
仗剑山庄？
呵，李映寒那丫头自身难保......"
"城主！"
门帘被风卷得老高，一个侍卫喘着气冲进来，腰间令牌撞得叮当响："金富盈来报，说有个穿月白披风的姑娘带着侍卫往当铺去了！"
孙逸痕的脸瞬间黑了。
他狠狠瞪了易灵翩一眼，抓起桌上的茶盏泼在地上："走！"转身时锦袍扫过她的桌角，带翻了汤碗，热汤溅在她裤腿上，疼得她皱眉。
两个汉子跟着退到门口，其中一个临出门前冲她挤了挤眼，拇指在脖子上划了道——这是威胁。
易灵翩盯着地上的汤渍，听着孙逸痕的脚步声渐远，这才发现后背早被冷汗浸透。
她摸出帕子擦手，帕角绣的并蒂莲刺得指尖发疼——这是李映寒给的，说仗剑山庄的人在外要讲究体面。
"姑娘，面凉了。"小二怯生生地过来收拾碗碟，"要再给您热一碗么？"
"不用了。"易灵翩把碎银拍在桌上，起身时剑柄撞得桌角发出闷响。
她走到门口，瞥见街角两个青布短打晃了晃，又装作看糖葫芦的模样——是孙逸痕留下的尾巴。
暮色漫上屋檐，她望着城南方向的灯笼，袖中收据被攥成一团。
李映寒去了金富盈，孙逸痕也去了，这时候闯当铺......她摸了摸后颈——那里有个淡青色的标记，是虚拟江湖的定位点，楚启云说过，数据波动超过阈值就会强制退出。
可现在，她突然不想退出了。
街角的糖葫芦摊飘来糖渣的甜香，易灵翩往前走了两步，身后的脚步声紧了紧。
她没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孙逸痕想看她能去哪儿？
那就让他看着吧。
毕竟，她要去的地方，可不是金富盈。
易灵翩的布鞋碾过青石板上的水洼，溅起的泥点沾在裤脚。
她能听见身后两步远的脚步声——比方才更沉，是方才那个冲她划脖子的汉子，此刻正装模作样地踢着石子，鞋跟却始终咬着她的影子。
暮色里飘起细若牛毛的雨丝，她摸了摸后颈的定位标记，皮肤下的触感像爬着只蚂蚁。
楚启云说过，虚拟江湖的追踪系统会模拟现实中的生理限制——若她突然加速，跟踪者的体能值会因持续奔跑下降；若她拐进窄巷，对方的视野会被墙垣切割。
她盯着前方拐角处的酱菜铺，瓦檐下挂着的红辣椒串在风里摇晃，突然放慢脚步。
"姑娘要称两斤糖蒜？"酱菜铺的老妇掀起竹帘，腌菜的酸香混着雨水漫出来，"新腌的嫩姜，脆得能咬出汁儿。"
易灵翩的指尖在腰间剑柄上轻轻一叩，那是她与这方世界的联结——剑在，痛感在，数据波动的警报声就在。
她转身对老妇笑道："来半斤糖蒜。"余光瞥见跟踪者在五步外的茶摊前顿住，假装掀茶盏盖，指节却捏得发白。
老妇的秤杆"吱呀"一声抬起时，易灵翩突然抓起案上的竹编菜篮："阿婆，这篮借我使使？"未等对方应话，她己将糖蒜裹进蓝布，又从筐里抓了把青蒜、两根黄瓜，沉甸甸的菜篮压得手腕发沉。
"哎姑娘——"
"算我买的！"她扬声应了句，拎着菜篮往巷子里跑。
竹篮撞在砖墙上发出闷响，黄瓜骨碌碌滚到墙根，糖蒜的甜酸混着雨水漫开。
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息，跟踪者终于扯下伪装，油皮靴踏得青石板"咚咚"响。
易灵翩拐过三个弯，在染坊后巷的晾衣绳前站定。
褪色的蓝布衫、月白中衣在雨里晃成一片，她将菜篮往地上一扔，黄瓜"啪"地裂开，青汁溅在鞋尖。
跟踪者的影子在巷口一晃，她突然拽下晾衣绳上的靛蓝围裙，蒙住头脸，又将剑鞘塞进墙缝——这是虚拟江湖的小把戏：系统判定"遮蔽面部"会降低50%识别度，而"遗失武器"的警报会在跟踪者脑中炸响。
"人呢？"跟踪者的声音带着焦躁，油皮靴声在巷口来回碾过，"明明听见动静......"
易灵翩贴着染坊的土墙屏息。
雨水顺着屋檐滴在她后颈，凉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想起楚启云在实验室说的话："虚拟江湖的追踪逻辑是'视觉优先'，只要脱离对方视线三秒，系统就会触发'模糊定位'。"此刻墙上的水渍正顺着砖缝往下淌，像极了现实中实验室仪器上跳动的数据流。
"他奶奶的！"跟踪者踹了脚墙根的菜篮，黄瓜被踩得稀烂，"让那娘儿们跑了！"油皮靴声渐远时，易灵翩才敢首起腰。
她扯下围裙，靛蓝染料在脸上蹭出块青斑，倒像江湖儿女常贴的花钿。
巷口传来卖花阿婆的吆喝："栀子花——香得透心的栀子花！"她循声望去，阿婆的竹篮里堆着雪色花骨朵，最上面压着张皱巴巴的纸条，墨迹被雨水晕开，隐约能辨"饕餮阁"三字。
易灵翩的心跳漏了一拍——楚启云昨晚在现实里说过，饕餮阁是虚拟江湖的"信息黑市"，所有见不得光的交易都在那儿流转。
金富盈的收据、李映寒的侠玉令，或许都能在那儿找到线索。
她摸了摸怀里皱成一团的收据，又看了看染坊墙上的水渍——那水渍正沿着砖缝蜿蜒，像极了实验室地图上的线路图。
雨丝渐密，她将靛蓝围裙系在腰间，往卖花阿婆的方向走去。
栀子花的甜香裹着雨气钻进鼻腔，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回响，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孙逸痕想看她能去哪儿？
那就让他跟着这团模糊的定位数据猜吧——她要去的地方，是连虚拟江湖的追踪系统都未必摸得透的饕餮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