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灵翩是被一阵锐痛惊醒的。
像是有根烧红的细针,正顺着左胸第二根肋骨往里钻。
她睫毛剧烈颤动两下,终于在暮色漫进窗棂的刹那睁开眼。
喉间干渴得像裂开的土块,浑身骨头缝里泛着酸麻,仿佛被人用石碾子来回轧过三遍。
"这是......"她想撑着床头坐起来,指尖刚触到锦被就顿住——这不是她在城主府暂住的偏房。
帐子上绣着并蒂莲,金线在烛火下泛着暖光,案几上摆着青瓷药罐,药香里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那是孙逸痕常用的熏香,她记得前日替孙芷萌送糕点时,曾在城主书房外闻过。
记忆如潮水倒灌。
三日前她与孙芷萌偷溜出城,说是去看西市新到的琉璃簪子,实则......实则是想避开楚启云。
那个总在她梦境里出现的男人,带着雪与松脂的冷香,每回靠近都让她心跳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可当他真的出现在城门口,玄色广袖被风掀起时,她竟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走了。
"灵翩!"孙芷萌的惊呼还在耳边。
她记得自己握着楚启云的剑,剑尖抵在他心口时,他眼底的痛楚比剑锋更利。"不是我......"她当时一定喊了,可声音被风声撕碎,再然后胸口剧痛,意识像被抽干的湖水,只剩楚启云骤变的脸色,和孙逸痕接住她时染血的衣袖。
"不......"易灵翩突然捂住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明明该恨他的——这个总在她记忆里横冲首撞的男人,害她失控伤了自己,害她被孙逸痕带回城主府。
可当她想起他抱她时的温度,想起他说"我带你回家"时的声线,心口那团乱麻里,竟还缠着几缕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不舍。
"叮——"
瓷片碎裂的脆响惊得她一颤。
原来她刚才挣扎着起身,碰翻了床头的药碗。
褐色药汁溅在锦被上,像团张牙舞爪的污渍。
她盯着那片狼藉,正想找帕子擦拭,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姑娘醒了!"
月灵悦端着新熬的参汤跨进门,青瓷碗险些砸在门框上。
她圆眼睛瞪得溜圆,发间的茉莉簪子歪到耳后,脚步急得差点绊到门槛,"奴婢这就去禀报城主!
您躺着别动,我给您擦......"
"不用。"易灵翩伸手按住她欲掀被子的手。
她的掌心比药汁还凉,月灵悦触到那温度,动作猛地顿住。
易灵翩垂眸盯着自己交叠的手,指节泛着病态的白:"我睡了多久?"
"三......三天。"月灵悦咽了咽口水,声音发颤。
这三天里她守着易灵翩的病榻,看她烧得说胡话,看她伤口渗着透明的血,连城主都亲自喂过两次药。
可此刻醒过来的姑娘,眼尾还沾着薄汗,眼神却像隔了层雾,明明在看她,又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三天......"易灵翩重复着,喉间像塞了团碎布。
她接过月灵悦递来的茶盏,指尖刚碰到杯壁就缩了下——太烫。
可她还是仰起头,任由滚水灼着喉咙,首到眼眶泛酸才放下杯子。
月灵悦看着她这副模样,终于忍不住轻声道:"城主这三日都没合眼,昨日还亲自去药庐挑了百年人参......"
"够了。"易灵翩突然打断她。
茶盏在石案上磕出轻响,她别过脸去看窗外,桐叶在风里沙沙作响,"我想......安静待会。"
月灵悦张了张嘴,见她攥着被角的指节发白,到底没再说什么。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药碗碎片,临出门时又回头看了眼——易灵翩正盯着腕间的红绳,绳结里半块星陨玉泛着幽光,像团随时会熄灭的萤火。
门合上的刹那,走廊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金堂主,城主说让您去演武场等。"是护院阿福的声音,"李大侠己经布好迷踪阵了,就等您去试阵眼......"
"试什么阵眼!"另一个粗嗓门响起,带着点气哼哼的闷响,"我胖金的拳头就是最好的阵眼!
那陆家的小娘子想玩花样,咱们就......"
声音渐远,易灵翩却听得心尖发颤。
她摸向颈间,那里空荡荡的——原本戴着的星陨玉不见了。
前日与楚启云争执时,他说过"星陨玉能引动空间法则",难道......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
易灵翩望着被吹得摇晃的烛火,忽然听见院外传来清脆的铃铛声。
那是孙芷萌的银铃铛,她总爱系在腰间,跑起来像串碎玉。
可今天的铃声比往日慢,还夹着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像是怕惊着谁。
她闭上眼睛,胸口的刺痛又涌上来。
这一次,她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血管往心脏里钻——不是针,是根线,一头系着她的命,一头系在某个她不敢细想的地方。
"灵翩姑娘?"
门外传来孙逸痕的声音,带着三分试探,七分沉定。
易灵翩猛地睁开眼,正看见窗纸上掠过他修长的影子。
她慌忙扯过被子盖住渗血的纱布,喉咙里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见他又道:"我让厨房熬了藕粉,你若醒了......"
"我要走。"易灵翩打断他,声音比自己想象中更冷,"明日就走。"
走廊里的脚步声顿住。
易灵翩望着帐顶的并蒂莲,忽然想起孙逸痕前日喂她吃药时,说的那句"金血将尽,空间将崩"。
她不知道金血是什么,也不想知道。
她只知道,这具身体里的痛,这心里的乱,都不该再牵连更多人——尤其是那个总在她梦里出现的男人,那个让她既怕又盼的楚启云。
夜风掀起窗纱,吹灭了烛火。
黑暗里,易灵翩摸到床头的星陨玉。
那半块"云"字在掌心发烫,像句没说出口的叹息。
她不知道明天离开后会遇到什么,不知道楚启云是否还会出现,更不知道自己心口这团乱麻,何时才能理出个头绪。
但她知道,有些事,该做个了断了。
院外,孙逸痕握着门框的手紧了紧。
他望着窗纸上晃动的人影,听着屋内若有若无的抽气声,忽然想起林依依说过的话:"她的金血是空间的锚,可她自己,未必想当这个锚。"
远处传来金富盈的大嗓门:"城主!
李映寒那厮说我的迷踪阵走法像笨熊,您来评评理......"
孙逸痕回头看了眼演武场方向,又望向易灵翩紧闭的房门。
月光漫过他肩头,将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无形的线,正悄悄系住某些即将翻涌的变数。
门环扣响的刹那,易灵翩的睫毛重重颤了颤。
"灵翩姐姐!"孙芷萌的银铃先撞进房里,她掀开门帘的动作太急,发间珠钗叮当乱响,"我带了蜜渍金橘,你最......"话尾突然哽住——易灵翩正倚在床头,裹着素色锦被,眼尾还凝着未干的汗,却偏过头去看窗外的梧桐叶,仿佛她们是两扇不相干的窗。
"小萌,慢些。"陆清悦提着青玉食盒跟进,葱管似的指尖虚虚扶了扶孙芷萌的胳膊。
她穿月白缠枝莲纹衫子,连步摇上的珍珠都坠得端端正正,"灵翩姑娘刚醒,受不得闹。"话是软的,眼尾却扫过易灵翩紧绷的肩线,藏着三分审视。
金富盈的大嗓门紧跟着挤进来:"我说陆娘子,你这讲究劲儿能当绣娘了!"他圆滚滚的肚子顶开半扇门,手里还攥着半块芝麻糖,"灵翩妹子,哥哥给你带了西市张记的糖蒸酥酪,热乎着呢!"
李映寒抱着剑靠在门框上笑,玄色披风扫过门槛:"金胖子倒会挑时候,昨儿还说张记的糖太腻。"他眼尾微挑,却在触及易灵翩冷硬的侧影时收了笑,指尖无意识剑柄——那是前日替她挡刀时崩了口的剑。
满室人声像团乱麻,缠得易灵翩太阳穴突突跳。
她望着床帐上金线绣的并蒂莲,忽然想起楚启云剑鞘上的云纹。
那抹冷白比这金线干净,至少不会扎得人眼睛疼。
"都退开些。"孙逸痕的声音从人后漫过来,带着城主特有的沉定。
他分开众人时,广袖带起一阵风,将易灵翩散在枕畔的碎发吹得。
金富盈先缩了缩脖子,嘟囔着"城主教训得是"退到墙角。
陆清悦垂眸理了理袖口,却悄悄往孙逸痕身侧挪了半步。
孙芷萌攥着蜜橘盒的手发白,银铃在腕间轻响,像只被惊到的雀儿。
易灵翩望着孙逸痕腰间的墨玉扳指——那是前日他抱她回府时,压在她后背的硬物。
此刻那抹墨色近在咫尺,她突然掀了被子:"我要出去。"
"你伤未愈。"孙逸痕伸手按住她欲下床的手腕。
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按在她腕间的脉搏上,像块烧红的炭。
易灵翩猛地抽回手,动作太急,牵扯得左胸伤口火辣辣地疼。
她咬着唇,声音却冷得像冰碴:"伤好伤坏,与诸位何干?"
陆清悦的食盒在石案上磕出轻响:"灵翩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
城主亲自守了你三日,金堂主跑遍全城找百年人参,小萌哭肿了眼睛......"
"够了。"易灵翩打断她,指甲掐进掌心,"我不过是城主府暂住的客人,诸位的关怀......太重了。"
金富盈的脸涨得像熟透的石榴:"妹子你这话说得生分!
前替小萌挡那刀时,可没说过'客人'二字!"他粗短的手指指向易灵翩颈间——那里还留着刀疤,淡红的痕迹像条小蛇,"你救了小萌的命,我们护着你不是应当的?"
孙芷萌的银铃突然哑了。
她望着易灵翩避开的视线,喉咙发紧:"灵翩姐姐,那日是我硬拉你出城......要不是我想看琉璃簪子......"
"小萌!"李映寒低喝一声,上前一步挡住她的话头。
他望着易灵翩骤然收紧的瞳孔,忽然想起前日她昏迷时,攥着半块星陨玉喊"不是我"的模样——像只被剥了壳的蜗牛,浑身都是碰不得的。
陆清悦指尖绞着帕子,眼尾扫过孙逸痕紧绷的下颌线:"既然灵翩姑娘想静一静,我们便先出去吧。"她转身时,裙角扫过金富盈的糖蒸酥酪,"金堂主,你的酥酪要凉了。"
金富盈抓抓后脑勺,嘟囔着"凉了也比热乎的甜",被李映寒半推半拽地带了出去。
孙芷萌一步三回头,银铃在廊下撞出细碎的响,首到陆清悦轻咳一声,才小跑着跟上。
门合上的刹那,烛火晃了晃,将孙逸痕的影子投在易灵翩床前,像道无形的墙。
"你在躲什么?"孙逸痕的声音放轻了,却带着股沉底的力道,"是躲楚启云,还是躲我们?"
易灵翩望着他腰间的墨玉扳指,喉间发苦。
她想起楚启云说"我带你回家"时,眼尾那道极淡的疤;想起孙逸痕喂她喝药时,指腹擦过她唇角的温度。
这些温度太烫,烫得她想逃。
"我只是......"她顿了顿,攥紧被角的指节泛白,"讨厌被盯着。"
孙逸痕突然笑了,可那笑没到眼底:"易灵翩,你可知这三天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城主府?"他屈指叩了叩床头的星陨玉,"林依依说你是空间的锚,玄墨轩说你是破局的钥,连楚启云......"他喉结动了动,"连他都能为你闯城主府的护城阵。"
易灵翩的呼吸乱了。
她想起楚启云闯阵时,玄色广袖染血的模样;想起他说"我信你"时,眼底的星子比星陨玉还亮。
这些画面像团火,烧得她心口发疼。
"所以呢?"她抬眼望他,眼底浮起层薄冰,"城主是要拿我当饵,还是当盾?"
孙逸痕的手突然攥紧了床柱。
他望着她眼底的冷光,想起林依依临走前的话:"她的金血能稳住空间,可她若不愿,这锚便会先碎。"碎的不只是空间,还有......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声音里多了丝压抑的哑:"我要你活着。"
易灵翩愣住了。
她望着他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前日高烧时,有双温暖的手总在替她擦汗;想起药碗里总浮着颗蜜枣,是她从前说过"药太苦"的缘故。
这些细节像根细针,扎破了她硬撑的壳。
"可我不想活在别人的'要'里。"她别过脸去,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若城主真想讨什么......"她摸向颈间空荡荡的位置,"这命,拿去吧。"
孙逸痕的呼吸骤滞。
他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听着窗外渐起的风声,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更急的马蹄声——是守城卫的传信马。
"城主!"院外传来护院阿福的喊,"楚公子在城门口,说要见易姑娘。"
易灵翩的指尖猛地一颤。
她望着床头半块星陨玉,突然觉得那抹幽光,像极了楚启云眼尾的疤。
孙逸痕望着她骤变的脸色,喉间的话突然梗住。
他摸向腰间的墨玉扳指,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说"守好该守的"。
可此刻他突然明白,有些东西,不是守得住的。
夜风掀起窗纱,将烛火吹得明灭不定。
易灵翩望着跳动的火焰,想起楚启云说过"星陨玉能引动空间法则"。
或许,该做个了断了——无论是对楚启云,对孙逸痕,还是对这具被金血困住的身体。
院外,楚启云的声音穿透夜色,像把淬了霜的剑:"让我见她。"
易灵翩攥紧了星陨玉,掌心被棱角硌得生疼。
她望着孙逸痕紧绷的下颌线,忽然笑了——那笑里带着点孤注一掷的狠,像朵开在冰缝里的花。
有些事,该摊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