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廊灯笼被夜风吹得晃了晃,孙逸痕的影子在青石板上被拉得老长。
金富盈的酒葫芦"当啷"一声磕在腰间,他猛地转过身,酒气混着怒气喷在孙逸痕脸上:"老孙!
你当无痕护音我是瞎子?
陆清悦那病装得比戏班子还真!
你倒好,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孙逸痕脚步顿住,后颈被风刮得发凉。
他望着远处城主府门楣上"清平"二字,喉结动了动:"现在摊牌,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金富盈攥着酒葫芦的手青筋首跳,"上回易姑娘替你挡刺客,旧伤复发在床上躺了七日——你倒好,当时嫌她哭嚷着疼吵到你看账本,甩门就走!
如今陆清悦装病博同情,你倒连大夫都请得勤!"
孙逸痕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袖口,那里还留着易灵翩昨夜补针时扎破手指的血渍,浅褐色的,比陆清悦腕上的翡翠镯子颜色淡些。"那日是我......"他声音低下去,像被什么哽住,"那日是我错了。"
"错了?"金富盈突然拔高声音,惊得廊下夜雀扑棱棱飞起,"错了就该去给易姑娘赔罪!
你倒好,刚才在陆清悦房里温声软语,转头对易姑娘的参须汤都不闻不问——你当我没看见?
今早易姑娘端着空粥碗冲你笑,那手都抖成筛子!"
孙逸痕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钱袋里的碎银硌得掌心生疼,那是今早易灵翩往他怀里塞的,说怕他出城主府买东西不方便。"再追究无意义。"他闭了闭眼,"你且看戏。"
"看戏?"金富盈的酒葫芦"啪"地砸在石桌上,酒液顺着石缝淌成小流,"你当易姑娘是戏文里受气的小媳妇?
她替你抄了三年城主府账册,替你熬了三百回醒酒汤,替你......"他突然说不下去,喉结滚动两下,"你若真觉得对不住她,就现在去她房里道个歉!"
孙逸痕望着石桌上晃动的酒影,想起易灵翩晕过去时,葡萄架下那滩暗红的血。"道歉?"他扯了扯嘴角,声音像浸了冰水,"她要的从来不是道歉。"
金富盈的脸涨得通红,手指几乎戳到孙逸痕鼻尖:"好!
好个孙城主!"他抓起酒葫芦甩在肩上,大步往偏院走,鞋跟敲得青石板"咚咚"响,"我去替你问问易姑娘,她要的到底是道歉,还是你这副冷心冷肺的模样!"
孙逸痕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抬手按住突突首跳的太阳穴。
风掀起官服下摆,露出里衬那排细密的针脚——易灵翩总说他里衬破得快,要给他换件新的,可他总说"旧的穿着得劲"。
"得劲个屁。"他对着空气骂了句,转身往城主府走。
廊下灯笼的光落在他脸上,把眼底的血丝照得清清楚楚。
偏院东厢的窗户漏着暖光。
金富盈踹门的动静惊得李映寒手一抖,刚喂到嘴边的参汤泼了半盏在帕子上。"金大哥?"她抬头,见金富盈脸红脖子粗地站在门口,酒气裹着寒气涌进来,"你这是......"
"我找你评评理!"金富盈"哐当"一声关上门,震得窗纸簌簌响,"那姓陆的装病博同情,老孙倒跟中了邪似的护着!
他上回把易姑娘气出旧伤,现在连句软话都不肯说——易姑娘可是为他挡过刀的!"
李映寒放下药碗,伸手替易灵翩掖了掖被角。
床上的人眉头皱得死紧,似乎连睡梦里都不得安生。"金大哥消消气。"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孙城主不是糊涂人。"
"还不糊涂?"金富盈一屁股坐在凳上,酒葫芦在膝头颠了颠,"他刚才说'看戏',看什么戏?
看陆清悦怎么把易姑娘挤走?"
李映寒的手指在易灵翩眉间轻轻抚过。
那道皱了半月的纹路被慢慢抚平,像春风化了冻土。"陆姑娘昨日摔了膝盖,今日就咳得喘不上气。"她指尖停在易灵翩腕间,那里还留着前日替孙逸痕挡刀的刀疤,"可她腕上的翡翠镯子,是孙城主昨日赔的;今日房里的姜汤,是孙城主让人煮的——你说,这戏是谁在唱?"
金富盈的酒葫芦顿在半空。
他盯着李映寒的指尖,突然想起今日在陆清悦房里,那镯子在烛光下泛着幽绿,确实像双睁着的眼。"你是说......"
"陆姑娘要的是孙城主的关注。"李映寒替易灵翩把被角又往上拉了拉,"可孙城主若现在揭穿她装病,她不过换个法子闹。
倒不如顺着她的戏唱,等她自己漏了马脚......"
"引蛇出洞!"金富盈一拍大腿,酒葫芦差点砸到桌上的药碗,"好个老孙!
原来他早有打算!"他的怒气消了大半,凑到床前看易灵翩,"那易姑娘这儿......"
"孙城主心里有数。"李映寒的声音突然轻了,"今早他偷偷往易姑娘的参须汤里加了蜜枣——易姑娘嫌苦,总说参汤比药还难喝。"
床上的人突然动了动。
易灵翩的手从被单里伸出来,迷迷糊糊挥了挥,碰到李映寒的手背:"吵......"她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眼,"你们俩......比麻雀还吵。"
"易姑娘醒了!"金富盈猛地站起来,凳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手忙脚乱去扶李映寒,却把药碗碰得转了个圈,"你、你可算醒了!
我们......"
"我睡了多久?"易灵翩声音哑哑的,目光扫过金富盈身上的靛青锦袍,突然皱起眉头,"金大哥......你这衣服......"
金富盈低头看自己的袍子,又抬头看易灵翩。
她的眼睛还带着刚睡醒的水汽,却首勾勾盯着他胸前那团金线绣的云纹,像盯着什么扎眼的东西。"我这袍子......怎么了?"
易灵翩张了张嘴,又闭上。
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嘀咕道:"晃眼......"
金富盈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李映寒憋着笑替他解围:"许是你这锦缎太亮,晃着易姑娘刚醒的眼了。"她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先喝口水?"
易灵翩接过杯子,目光却还黏在金富盈的袍子上。
金富盈低头扯了扯衣襟,突然觉得这穿了三年的靛青锦袍,今儿个怎么看怎么扎眼。
易灵翩盯着金富盈胸前的金线云纹,喉间溢出半声轻咳:"金大哥,你这袍子......像是把整座金铺的碎金都缝上了。"她指尖轻轻点了点被角,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子,"方才迷迷糊糊时,还以为是房梁漏了月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金富盈的脸腾地红到耳尖。
他攥着酒葫芦的手悬在半空,锦袍袖口的金线在烛火下晃得更亮:"你、你这丫头!
我穿了三年的袍子,怎的偏今儿个嫌晃眼?"他重重坐回凳上,凳腿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定是方才睡糊涂了!"
"金大哥别急。"李映寒舀了勺温粥,吹了吹才递到易灵翩唇边,"易姑娘刚醒,眼尾还泛着红,看什么都带层雾呢。"她转头冲金富盈眨眨眼,"你且去屏风后喝盏茶消消气,省得再晃着病人。"
"谁消气?
我这是......"金富盈的反驳卡在喉咙里,他瞥了眼易灵翩似笑非笑的模样,抓起茶盏"咚咚"灌了两口,锦袍扫过屏风时带得珠串叮当响,"我、我就坐这儿!
看你们能说出什么花样!"
屏风后的茶烟袅袅升起,模糊了金富盈涨红的脸。
易灵翩喝了两口粥,忽然放下碗,指尖无意识地着碗沿:"映寒,你们......为何总信我?"她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那日刺客冲孙城主来,我挡了一刀,可后来有人说我是故意博他注意;前日替他抄账册,错了个数字,又有人说我是想让他多看我两眼......"她低头盯着自己腕上的刀疤,"连我自己都觉得,或许他们说的没错。"
李映寒的手顿在半空。
她轻轻握住易灵翩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层层帕子传过来:"你见过童昏之症的患者么?"不等回答,她接着道,"那些人发病时,会摔碎碗碟,会抓花自己的脸,可没人怪他们——因为他们不是故意的。"她指腹抚过易灵翩腕上的刀疤,"你挡刀时,想的是'不能让孙城主受伤';抄账册时,想的是'得帮他把数目核清楚'。
你做的每件事,都像童昏患者发病时的挣扎——是最本能的、最纯粹的。"
易灵翩的睫毛颤了颤。
她望着李映寒眼底的温柔,像望着一汪映着月光的泉:"可孙城主......他不信我。"
李映寒的笑容淡了些。
她望向窗外被风吹动的竹影,想起孙逸痕站在葡萄架下,盯着易灵翩晕过去时那滩血,手指攥得发白却始终没碰她衣角的模样:"他太傲气了。"她转回头,目光灼灼,"傲气的人总爱把真心藏在刺里,像只护着松子的松鼠,非得等松塔裂开了,才肯承认自己宝贝得紧。"
易灵翩的指尖微微发抖。
她望着烛火里跳动的灯芯,忽然轻声道:"若他永远不肯承认......"
"不会的。"李映寒的声音里带着笃定,"他替你补了三夜的账册,把错了的数字一一改回来;他让厨房把参汤里的蜜枣加了双倍,说你喝苦了会皱鼻子;他昨日在偏院外站了半宿,就为看你窗纸上的影子是不是安稳。"她握住易灵翩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些,都是藏不住的。"
屏风后传来茶盏轻碰的声响。
金富盈扯着嗓子嚷嚷:"你俩说悄悄话就说,偏要把我支到这儿!
我可都听见了——老孙那小子,原来早把易姑娘的喜好刻在骨头里了!"
易灵翩的耳尖泛红。
她刚要开口,李映寒忽然皱起眉头,目光落在易灵翩空了的粥碗上:"对了,萧公子这些日子总说不饿,也不知用饭了没......"她伸手替易灵翩理了理额发,"等你歇得好些,陪我去瞧瞧他?"
易灵翩望着李映寒眼底突然浮起的担忧,点了点头。
窗外的风掀起窗纸,漏进一缕清凉的夜气,将烛火吹得晃了晃,把三人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像幅被揉皱却温暖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