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云缓缓放下手中只剩下光秃秃的竹签。
他拿起桌角那块略显油腻的毛巾，慢条斯理擦了擦嘴角油渍。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平静，那么从容。
仿佛周亮刚才问的，只是一个关于明天天气如何的寻常问题。
然后，他抬起头。
平静地迎上周亮那双盛满沉重、挣扎、痛苦的眼睛。
石云的眼神，清澈。
如同山巅雪莲旁汇聚的第一捧融雪，不染丝毫尘埃。
他的眼神，坚定。
如同万古风霜侵蚀下依旧不移的磐石，坚不可摧。
其中，没有丝毫犹豫与动摇。
更没有半分躲闪与回避。
“周亮。”
石云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你还记得我祖父，以前经常挂在嘴边，用来教训我的那句话吗？”
周亮微微一愣。
眼神中闪过一丝茫然。
他似乎没想到石云会突然反问这样一个问题。
石云一字一顿。
声音不高。
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周亮那颗早己伤痕累累的心上。
“武者，护民。”
他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一柄刚刚出鞘的利剑，掷地有声。
“权力和金钱，本身没有对错。”
“它们可以是助人的工具。”
“也可以是守护一方的力量。”
“但如果获取它们的过程，沾染了无辜者的鲜血，践踏了世间的公道。”
石云的声音沉稳有力，眼神锐利如刀。
“那它们就是穿肠的毒药。”
“只会让人迷失本心，堕入深渊。”
石云微微停顿。
语气，变得愈发郑重。
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夜市的喧嚣与灯火。
看到了更远，更黑暗的地方。
“我石云这一生，不求闻达于诸侯，名扬天下。”
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只求，俯仰无愧于心。”
“无愧于我从小苦练的这一身武艺。”
“更无愧于，我胸中燃烧的那团，名为‘正义’的火！”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亮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久久没有说出一个字。
缓缓低下了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宽阔的胸膛，却在剧烈起伏。
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
又似一头被困囚笼，左冲右突无法脱困的猛兽。
他默默伸出手，再次抓起桌上那瓶还剩下大半的冰镇啤酒。
又一次狠狠仰头灌了一大口。
冰凉液体顺喉咙一路冲刷。
仿佛要浇灭他心中那团燃烧的火焰。
似乎也带走了他身上仅存的微不足道的温度。
又似乎，让某些深藏在他灵魂深处的情绪，在酒精刺激下，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尖锐。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的神情，己经复杂到了极点。
仿佛戴上了一张由无数种情绪交织而成的诡异面具。
那双曾经总是带着几分戏谑与不羁的眼睛里，此刻翻腾着太多东西。
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
有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有发自内心深处的敬佩。
有一闪而逝的羡慕与向往。
但更多的，是一种石云此刻还无法看懂的，如同实质般的沉重。
以及，那近乎绝望的、深入骨髓的痛苦挣扎。
仿佛他的灵魂，正在被两股截然相反，却又同样恐怖的力量，疯狂撕扯。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喉结滚动。
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想要倾诉。
那些翻滚的话语，在他的喉咙里盘旋，冲撞。
却终究，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无法吐露。
最终，那些汹涌澎湃的情绪，都死死卡在了他的喉咙里。
只化作一声，轻不可闻，却又重如泰山的，悠长叹息。
那声叹息，很快便被喧嚣的夜风吹散。
带着一丝，不为外人所知的，深入骨髓的苦涩与悲凉。
“云哥……”
周亮咧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努力想挤出一个像往常一样没心没肺的笑容。
但那个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还要扭曲。
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与无法形容的浓重落寞。
“你是个好人。”
他顿了顿，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砺的砂纸磨过一般。
“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周亮猛地举起手中冰冷的啤酒瓶。
隔着缭绕的烟火气，遥遥朝着石云的方向，重重一点。
那个动作，像是敬酒。
又像是一种，无声的，悲壮的告别。
“敬咱们心中那份……既他妈可笑又可敬的……狗屁正义！”
酒液依旧冰冷刺骨。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莫名的寒意，钻入石云敞开的衣领。
石云的心，微微一沉。
他敏锐地感觉到。
今晚的周亮，与往日那个总是嘻嘻哈哈的兄弟，判若两人。
他从未见过周亮露出如此复杂，如此沉痛，如此绝望的神情。
那种眼神中，似乎隐藏着一个足以将他压垮的巨大秘密。
一份他无法承受，也无法摆脱的沉重负担。
那份复杂到令人心悸的眼神，像一层驱之不散的浓重迷雾。
将他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层层包裹。
让他，有些看不真切了。
也让他，心中那份原本隐约的不安，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起圈圈涟漪。
他知道，周亮身上，一定藏着什么。
而这个秘密，也许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深。
更危险。
更黑暗。
石云没有再多问。
有些话，点到为止。
有些路，需要自己走。
他只是默默拿起自己面前那瓶几乎未动的啤酒，对着周亮举了举。
然后，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如同滚烫的铁水，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
激起一股强烈的暖意，驱散了方才的些许寒凉。
也让他原本就清明的眼神，更加锐利，更加坚定。
周亮看着石云的动作，眼神中的挣扎似乎又加剧了几分。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最终，却只是用力拍了拍石云的肩膀。
“云哥，有你这句话，够了。”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和一丝更加浓重的决绝。
两人没有再说话。
周围的喧嚣依旧。
烤肉的香气依旧浓郁。
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多了一种无言的沉重。
石云的【武学首觉】在隐隐作痛。
这不是危险的预警。
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对于某种即将发生的、不可逆转的变故的感知。
他看向周亮。
周亮正低着头，默默啃着手中的肉串。
灯光在他的侧脸投下深深的阴影。
让他整个人，都仿佛要融入这深沉的夜色。
石云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他知道，今晚的谈话，绝不仅仅是周亮一时的感慨。
这背后，一定牵扯着更深的东西。
甚至，可能与那个盘踞在沧海市的“天来集团”有关。
与乐敏的异样有关。
与祖父石老头那晚凝重的神情有关。
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在悄然收紧。
而周亮，很可能己经身处网中。
“周亮，”石云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记得告诉我。”
周亮啃肉的动作一顿。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石云。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感动，有犹豫，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
“云哥……”他苦笑了一下，“有些事，不是你我能解决的。”
“这个世界，比我们想象的，要黑得多。”
石云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再黑，也总有光能照进去。”
“如果连试都不试，那才是真正的绝望。”
周亮沉默了。
他看着石云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某种希望。
但那希望，又像风中残烛。
许久，他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云哥，谢了。”
他没有再说更多。
但石云能感觉到，他心中的某些东西，似乎松动了一些。
这顿宵夜，最终在一种复杂难言的气氛中结束。
离开夜市时，周亮执意要一个人走另一条路。
石云看着他略显萧瑟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处，眉头锁得更紧。
他知道，有些事情，己经刻不容缓。
他必须尽快查清楚，周亮和乐敏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沧海市的这潭水，远比他最初预料的，要浑浊得多，也危险得多。
而他，既然己经踏入其中，就绝没有后退的道理！
一股凌厉的战意，自石云心底悄然升腾。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
他石云，一往无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