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畏浮云遮望眼
夏日的风裹挟着燥热拂过南方的丘陵,十二岁的陈帆眯起眼,世界仿佛被水洇开的墨迹,混沌不清。课本上萧红笔下那绚烂的《火烧云》,在他严重散光的视野里,不过是一团团模糊而晃动的红黄光晕。首到那个改变一切的夏天,他躺上冰冷的手术台,散光矫正手术让光明第一次真正拥抱了他。
拆掉纱布那天,陈帆的世界在霞光中轰然清晰。他推着单车冲出家门,白衣被风鼓荡。村道上铺满熔金般的落日余晖,他贪婪地望着天边:“老师!我看见了——赤金、胭脂红、葡萄灰……萧红没骗人,火烧云真有这么多颜色!”爷爷站在屋檐下摇着竹罗扇,眼角的皱纹里盛满欣慰:“这孩子,眼亮了,心也跟着野喽。”老师望着少年眼中跳跃的霞光,想起那句古诗:“眼明正似琉璃瓶”——那被厚镜片压低的头颅终于昂扬起来。
命运却总在最明亮的时刻投下最深的暗影。一声惊雷撕裂晴空,暴雨如天河倾泻。噩耗如冰冷的铁锤砸下——父母归家途中遭遇车祸,双双殒命。陈帆的世界瞬间坍塌,他死死攥着老师湿透的衣襟,哭声淹没在滂沱雨声中:“老师……我没有爸爸妈妈了……”爷爷一夜白头,那个曾摇扇微笑的老人,脊梁被突如其来的风雪压得佝偻。葬礼后泥泞的村道上,陈帆目光空茫,仿佛重新坠入散光般的迷雾。几只避雨的麻雀瑟缩在电线上,依偎取暖的细微啁啾却猛地刺入他死寂的心:“眼睛看清了……可我的世界,怎么更黑了?”
老师的手重重落在他肩上:“陈帆,抬头!”她指向雨后初霁的远山——层峦叠嶂,浮云如带缭绕山腰,却遮不住青峰首指苍穹的轮廓。“记住王安石那句诗:‘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眼睛亮了,更要看得远!你父亲盼你考县重点,你答应过他的!”老师的声音斩开风雨的余寒,“苦难是浮云,你是山顶的塔——站上去,才能看穿它!”
少年心中冰封的绝望裂开一道细缝。他望向层云之上的巍峨山影,想起父亲曾描述王安石登临飞来峰极目千里的胸襟——三十岁的改革者立于千寻塔顶,将“鸡鸣见日升”的壮阔尽收眼底,浮云蔽日于他不过是脚下游走的尘烟。此刻,陈帆觉得自己就是那座被云雾撕扯的山峰。
他擦干眼泪,把工整的楷书贴在斑驳的土墙上——“目若朗星,不畏浮云遮望眼”。从此,他成了村里起得最早的人。灶膛的火光映亮他晨读的身影,油灯下他一遍遍演算习题,将丧亲之痛与清贫的冷寂都熬成墨迹,渗入泛黄的纸页。爷爷默默添茶,墙上奖状逐年覆盖了苍老的土色。中考放榜那天,县重点高中金灿灿的录取通知书映亮了爷孙俩的笑与泪。
十年后,医科大学的实验室里,无影灯雪亮如昼。陈帆己长成目光沉静的青年医生,手中的显微器械精准如笔。他正为一名来自山区的先天性白内障患儿实施关键手术。显微镜下,混浊的晶状体被轻柔摘除,植入的人工晶体澄澈如初春融化的第一滴山泉。当最后一针缝合完成,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仿佛光阴的跫音。
术后次日,他轻轻揭开患儿眼上的纱布。孩子睫毛颤动,缓缓睁眼——窗外,城市天际线正浸在破晓的玫瑰金里。孩子突然指着玻璃上的反光,声音带着新生的惊奇:“医生叔叔……金色的……小鸟!”陈帆顺着那小手望去,一只早起的麻雀正掠过霞光流淌的窗格。他眼眶蓦地一热,仿佛看见当年村道电线杆上那三只依偎鸣叫的鸟儿,穿透十年时光,衔来了光明的回响。
查房结束,他独自登上医院顶楼天台。晨风浩荡,城市在脚下铺展如苏醒的巨画。远方,黛青的山影在朝雾中若隐若现,宛如当年老师指引的方向。他拿出珍藏的小楷字条——“目若朗星,不畏浮云遮望眼”——纸页己泛黄,墨痕却依旧铮铮如铁。王安石立于飞来峰顶的孤傲身影穿透千年烟云,与他此刻的心境重叠:浮云永远试图遮蔽视线,但总有人选择攀登,选择在最高处坚守眺望的权利。
“爸,妈,我看见了,”他对着群山低语,“不只是眼睛,是心。”此刻他不仅是当年那个被诗句点亮的少年,更是为他人拨开迷雾的燃灯者。浮云聚散无常,但立于信念峰巅的目光,终将刺破一切迷障,拥抱天地清朗——因为那光不在云端,而在每个登攀者永不低垂的眼眸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