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地的诱惑》
晨雾贴着垄沟游走时,我总疑心是地气在呼吸。黑土地是活的,冻土消融时能听见细碎的破裂声,像万千粒种子在暗处舒展腰肢。松嫩平原的风掠过麦浪,总带着三分野性,七分温柔,卷起祖母蓝布衫的衣角,把炊烟揉碎成满天星辰。
初春的犁铧划过黝黑的胸膛,泥土翻卷出油亮的光泽。拖拉机突突的震颤顺着脚心首抵心口,父亲扶着犁杖的背影在晨曦中忽明忽暗。新翻的垄沟里蚯蚓扭动着绛紫色的身躯,泥土特有的腥甜混着冰碴的凛冽,是任何香水都调不出的气息。十五岁那年我学着点种,弯腰的瞬间看见黑土中闪烁的云母碎屑,恍惚间以为大地藏着银河。
夏日暴雨说来就来。铅云压着麦穗翻滚,闪电劈开墨绿色的天幕,豆大的雨点砸在黑土地上腾起白烟。祖父常说这是土地爷在咳嗽,要把憋屈了一冬的闷气都咳出来。雨后沟渠涨满浑水,青蛙蹲在田埂上鼓噪,蜻蜓掠过水面点出细密的涟漪。我最爱赤脚踩在温热的泥浆里,脚趾缝渗进的黑土要搓洗三遍才能褪净,却总有些顽固的颗粒嵌在掌纹里,像土地悄悄烙下的印记。
扎龙湿地的芦花白了又黄。丹顶鹤修长的脖颈在暮色中划出优雅的弧线,它们的影子掠过稻田时,整片黑土地都在轻轻颤动。秋收时节联合收割机轰鸣着吞没金色海洋,谷粒在传送带上跳跃如瀑。黄昏时分跟着爷爷拾稻穗,暮色将他的白胡子染成淡金,草编的蚂蚱在他掌心颤动翅膀,他说这是土地赐给孩子的玩具。
腊月江面结出三尺厚的冰,凿冰捕鱼人的号子在寒风中打着旋儿。黑土地盖着雪被沉睡,地窖里的白菜萝卜却愈发脆甜。母亲腌酸菜时总要留最嫩的菜心给我生吃,酸涩的汁水顺着喉咙滑下,激得人打个激灵。杀年猪那天全村飘着血肠的香气,二舅把滚烫的猪血倒进搪瓷盆,血沫在晨光里泛着玛瑙般的光泽。
火车站台飘着煤灰味的那个清晨,我攥着录取通知书的手心沁出汗来。黑土地在车轮下渐行渐远,铁轨两侧的白桦树向后飞掠成模糊的绿影。母亲塞进行李箱的黄豆在异乡发了芽,栽进花盆却终究没能结荚。南方梅雨季节晾不干的衣裳总让我想起黑土地暴烈的阳光,晒场上金黄的玉米粒能在晌午把鞋底烙得发烫。
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见过红土地里妖娆的茶花,黄土地上粗犷的信天游,却总在夜深人静时梦见黑土地沉默的呼吸。那些深埋着猛犸象骨的土层,那些浸泡过抗联鲜血的沟壑,那些被知青的泪水浇灌过的田垄,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有次在博物馆看见碳化的谷粒,讲解员说这是辽金时期的遗存,我忽然鼻尖发酸——原来我们咀嚼的每粒米,都带着千年前阳光的温度。
去年深秋回去,老屋后的白杨树又高了许多。黑土地正在休耕,的田畴上栖着成群的麻雀,像撒了把会跳动的黑芝麻。我俯身抓起把泥土,熟悉的触感从指间漫上心头,那些沉睡的童年忽然全醒了:偷挖田鼠仓被追得满垄沟跑,初学骑自行车摔进刚施肥的粪堆,除夕夜和小伙伴举着火把在雪野疯跑......风掠过耳畔,恍惚还是当年那个扎羊角辫的丫头。
江心岛的雾凇在黎明时分最美。玉树琼枝间漏下细碎的阳光,冰晶坠落的簌簌声里,我听见黑土地在轻轻哼唱。那些祖祖辈辈重复的农谚,那些深埋地下的生锈农具,那些被风雪磨平棱角的墓碑,都在诉说着永恒的故事。暮色西合时站在江堤远望,对岸灯火次第亮起,却照不亮黑土地苍茫的轮廓——它始终是沉默的,像祖母布满老茧的手掌,永远摊开着等待游子归来。
如今站在异乡的阳台上侍弄花草,总要把北向的窗台留给从老家捎来的黑土。移栽的婆婆丁开出小太阳似的黄花,这倔强的生命让我想起那些顶着日头锄草的午后。有时着陶盆边缘干裂的泥壳,忽然明白黑土地的诱惑不在沃野千里,而在每道裂痕里都藏着未完的故事,每粒微尘中都住着不灭的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