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
云层裂开第一道缝隙时，我正站在老城区的青砖巷口。灰白的天穹像被水泡过的宣纸，边缘泛起淡淡的黄，几缕微光斜斜穿过檐角垂落的水珠，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细碎的金斑。拐角那株百年银杏抖落满身雨水，叶片间坠下的水珠连成透明的丝线，打湿了树下棋局未完的青石棋盘。
水洼里浮着零落的槐花，像被揉皱的碎镜子，映着支离破碎的云影。我踩着湿滑的青苔往巷子深处走，墙根新冒出的蕨类植物蜷曲着嫩绿的触角，砖缝里钻出的青草顶着水珠摇晃，整个老巷子仿佛突然活过来似的，每个角落都在滴答作响。穿堂风掠过时，空气里浮着泥土的腥甜，混着谁家灶间飘来的艾草香，在潮湿的廊柱间织成看不见的网。
护城河边的垂柳正把千万条银线垂进浑浊的河水，对岸工地的塔吊静止在雾蒙蒙的半空，像被雨水粘住的钢铁蜻蜓。石栏上蹲着几只灰鸽子，羽毛蓬松如絮，时不时低头啄食石板缝隙里涨大的草籽。河水漫过石阶时，有深褐色的木船从桥洞下漂出来，船头老翁的蓑衣还在滴水，竹篙点破水面，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城西公园的松树林腾起乳白的雾气，折断的松针铺成赭红地毯，每一步都渗出清冽的汁液香。林深处传来啄木鸟叩击树干的笃笃声，节奏忽快忽慢，应和着远处寺庙檐角铁马的空灵叮咚。长椅上蜷着只三花猫，胡须上沾着细密水珠，见我走近也不躲，只懒懒甩了甩尾巴，在潮湿的木板上拖出水痕。
几个孩童举着竹竿冲进水杉林，惊起满树积雨。银亮的水珠哗啦啦落下来，打在他们仰起的通红小脸上，笑声惊飞了松枝上的白鹭。穿碎花裙的小女孩蹲在倒伏的树干旁，正用树枝拨弄半透明的蜗牛壳，新生的苔藓在她膝头印出深绿的月牙。
菜市场后巷的排水沟咕嘟冒泡，水面漂着蔫黄的菜叶和揉皱的塑料袋。穿胶靴的鱼贩掀开防水布，铁盆里鲫鱼甩尾溅起的水花，在晨光里划出细小的彩虹。潮湿的砖墙上，爬山虎新抽的卷须正悄悄缠住生锈的排风扇，暗红的旧叶间绽开鹅黄的新芽。
我站在立交桥下看车流碾过发亮的路面，轮胎与积水摩擦的嘶响混着此起彼伏的喇叭声。高架桥柱爬满雨痕，像无数道黑色的泪沟。穿黄雨衣的环卫工俯身清理排水口，塑胶手套与金属井盖碰撞的闷响，惊散了正在啄食快餐盒残渣的麻雀群。
旧书摊的老板支起防雨布，泛黄的书页在潮湿空气里微微卷曲。突然有风掀开蒙着画框的塑料布，露出半幅未干的水彩——画中穿蓝布衫的老妪挎着竹篮，正弯腰拾捡满地湿漉漉的桂花。现实中的桂花树确实在街角摇晃，金屑般的落花粘在柏油路上，被车轮碾成斑驳的香痕。
建筑工地的积水坑映着未完工的玻璃幕墙，钢筋丛林在荡漾的水纹里扭曲变形。戴安全帽的工人蹲在脚手架下吃泡面，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胡子拉碴的下巴。更远处，晾在阳台的衣衫滴着水，在灰白的水泥墙面上画出深浅不一的阴影。
黄昏时分我又踱回老巷，棋局早己继续。执黑的老者捏着棋子沉吟，白发梢凝着的水珠坠在檀木棋盘上，啪地绽开一朵小小的梅花。银杏叶间漏下的夕照染金了石桌上的茶渍，紫砂壶嘴袅袅升起的热气，与不知谁家飘出的炊烟在空中交织。
暮色漫过城墙时，最后几滴雨水从瓦当坠落。青石板路的裂缝里，不知名的野花正在偷偷舒展蜷缩的瓣，而潮湿的砖缝深处，蟋蟀摩擦翅膀的声响渐渐清晰起来。整座城池在雨后缓慢苏醒，像块吸饱了水的海绵，轻轻一碰就会渗出光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