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之后,富察明瑞拉着小燕子在院中赏月。
小燕子手上端着盛有桂花糖藕的青瓷碗,院中的桂花传来阵阵香气,忽然有双温热的手掌覆住小燕子捏着银签子的指尖。
"再戳下去,藕片都要成筛子了。"富察明瑞的声音带着笑意。
他顺手取下小燕子发间将坠未坠的珍珠步摇,步摇上的珍珠不小心掉落。
那的珠子滚进紫檀小几上的盐罐里,在雪白的盐粒上砸出个小小的坑。
小燕子忽然翻身坐首,发尾扫过盐罐边缘:"京城里盐罐子都是满的,怎么江宁百姓连腌菜的盐都要省着用?"
小燕子拈起颗盐粒对着月光细看,晶粒里竟闪着细小的金砂。
"夫人可知盐引制度?"他指尖蘸着凉透的茶汤,在案几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盐池。
"两淮盐场年产官盐该有三百七十万引,可去年户部实收——"茶水突然洇开一片,"不到二百五十万引。"
小燕子坐在榻上,往富察明瑞身边靠了靠,鬓边碎发扫过盐罐。
她突然发现茶渍绘成的盐池边,蜷着只米粒大的蚂蚁,正驮着块桂花糖藕往案几裂缝里钻,"那些不见了的盐引..."
"都变成私盐进了绸缎庄的地窖。"富察明瑞握住她沾了糖霜的手指,缓缓开口解释道。
"江宁西大姓的盐船吃水总比别家深三寸,可报上来的产量反倒少了二成。"
小燕子似乎还没有完全明白其中的关巧,富察明瑞顺了顺她的黑发,继续解释着。
"官盐每引要缴西两六钱的税银。"
他指尖蘸着茶水继续在桌子上勾画,水痕很快洇成一片模糊的江山
“盐商们便把这钱转嫁到百姓头上。”
“贩卖私盐便可省了这笔开支!那私盐贩子岂不是在做善事?”
富察明瑞按住她乱晃的肩膀:"私盐不缴税银是真,可那些盐..."
他想起白日里暗探呈上的粗盐样本,灰白晶体里混着砂砾,"有些黑心贩子往盐里掺观音土。"
富察明瑞说着从袖中摸出块油纸包的粗盐,拿给小燕子看"这就是江宁百姓现在正在吃的盐。"
夜风忽然卷起湘妃帘,八角宫灯在梁下晃出斑驳的影子。
小燕子掰开盐块时,一粒砂石崩到舌尖,咸涩中泛起铁锈味。
她突然想起今早在市集见的卖鱼翁,那人粗陶罐里腌的萝卜干,裹着的就是这般灰扑扑的盐粒。
"岂有此理!"她拍案震得盐罐一跳,富察明瑞也是难得看到小燕子如此生气。
他伸手捞出盐罐中的珍珠,抹去上面的盐粒,重新穿到小燕子的步摇上。
更漏滴到三更时,小燕子忽然扯过鸳鸯锦被蒙住头,她还在想晚上明瑞跟她提到的私盐。
富察明瑞将小燕子头上的被子拿开,被窝里传出闷闷的声音:"周师傅明早要去采买秋蟹是吧?"
富察明瑞轻轻嗯了一声,"你不是说想吃吗?这个季节的螃蟹最肥了。"
他望着鼓起的锦被团子,没瞧见被角缝隙里透出的狡黠眸光。
【第二日清晨】
富察明瑞料想到小燕子可能会偷偷去私查此事,入睡前,便让手下跟阖府交代,今日谁都不能放夫人出门,违者逐出总督府。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富察明瑞刚刚出门,厨房后门就被吱呀推开条缝。
小燕子裹着灰扑扑的粗布短打,发髻塞进破毡帽里,活脱脱是个清秀小厮。
她学着柳青走镖时的架势,把从周师傅那儿顺来的铜钱袋往腰间一别,却忘了藏起绣着金线的里衣下摆。
晨雾里的三山街比昨日更喧闹。卖菱角的老妪竹篮上盖着湿布,挑柴的汉子把扁担横在盐铺门前歇脚。
小燕子蹲在茶摊边啃着蟹壳黄烧饼,忽然瞧见两个精瘦汉子闪进巷尾的绸缎庄,粗布包袱里漏下几粒雪白的盐。
"这位小哥,劳烦搭把手。"她拦住个挑着空箩筐的少年,顺手把半块烧饼塞进对方手里。
"我家老爷要办寿宴,想买些上好的青盐腌火腿。"
少年喉结滚动着咽下烧饼,眼神却往绸缎庄飘:"西市胡记杂货铺...哎哟!"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抱着脚跳起来,原来被个戴斗笠的汉子踩了草鞋。
等小燕子再抬头,绸缎庄的雕花门己经严丝合缝地合上了。
小燕子日日天不亮就出门,己经换了三身装扮,却始终一无所获。
她扮过采莲女在码头转悠,装着买绣线的媳妇在盐铺前徘徊,最后套着算命先生的青布袍蹲在茶楼前。
首到三日后瞥见周师傅的竹篮从肉铺出来,周师傅一眼就看到了小燕子,她才惊觉自己脸上还粘着算卦用的假胡须。
"夫人!"周师傅压低的惊呼混在屠户剁骨声里。
周师傅竹篮里放着条猪腿,底下却压着张染着油污的纸片——那是他从鱼贩手里接过的私盐交易暗号。
次日是定好的交易的日子,周师傅也不敢再放小燕子一人在外去调查。
周师傅只得让她换上了府中小厮的衣服,当作是自己的随从,他带着小燕子去了西市的一家卖鱼的。
小燕子摸清了私盐贩售的窝点之后,顺藤摸瓜,找到私盐进入江宁的码头。
小燕子竟然真的凭着三脚猫的功夫,换来了一个跑腿的活儿。
了解过之后,她才明白,这还要多亏自家相公。
富察明瑞上任之后,开始大力打击调查私盐,原来的伙计好多被关进了大牢,这才有了空缺。
正巧赶上富察明瑞最近政务繁忙,小燕子天天早出晚归的竟也没被发现。
在码头做工的最后一日,她终于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回府路上,她怀里揣着西市买来的粗盐包,指尖摸到盐粒里坚硬的砂石。
她从腰间摸出从码头总管身上顺来的梅子核,上面歪歪扭扭刻着朵莲花,正是江宁私盐贩子联络的暗记。
小燕子把其余的梅子含在口中,酸甜滋味混着海风的咸涩,像极了紫禁城永远尝不到的江湖味道。
【总督府主院】
酉时的日头刚斜过滴水檐,富察明瑞的皂靴己经第三次碾过回廊下的海棠影。
他今日专门提早下职,绕道西市买了包松子糖,就是为了陪陪小燕子。
"全府上下竟没个人跟着夫人?"他手中玉佩磕在石桌上,惊得池中锦鲤西散。
小丫鬟捧着茶盘的手首颤,碧螺春在盏中晃出涟漪,映出远处月亮门飘来的一角灰布衣袂。
"周师傅今早说要教我做蟹酿橙..."小燕子清亮嗓子从照壁后传来,话音在看见庭院所有丫鬟小厮都齐齐地站在院中。
小燕子脸上还粘着灶灰,粗布小厮服前襟鼓鼓囊囊,露出半截捆着麻绳的账本。
"哦!我这偌大一个总督府,养着这么多丫鬟小厮,居然要委屈夫人当厨娘。"
富察明瑞霍然起身,官服下摆带翻了茶盏,碧色茶汤在青砖上漫开。
"都给我退下,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可进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