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魅瑶萱蜷缩在雕花木门边。
指腹反复着银镯上新补的珊瑚扣,那是苏若卿及笄那年,他偷溜出冷宫用半块冷馒头换来的。
檐角冰棱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恍惚还是少女枕着他膝盖说情话时,眼泪浸透玄色衣料的声音。
"阿殇若生在江南,定要撑乌篷船接我下学。"那时苏若卿攥着他被炭火烫伤的右手,用捣碎的凤仙花给他染指甲,"等攒够银钱,咱们就开间胭脂铺子。"
菱花窗透进第一缕晨光时,魅瑶萱被喉咙里的血腥味呛醒。
昨夜强行压制蛊毒的反噬,此刻连抬手系衣带都疼得眼前发黑。
推开门却见苏若卿抱着白狐裘立在廊下,发间沾着梅枝坠落的新雪。
"城西花田的早樱该开了。"她将马鞭缠在手腕绕了三圈,青玉扳指磕在鎏金鞭梢上叮当作响,"可要与我赛马?"
魅瑶萱望着她眼下未施脂粉也遮不住的青灰,咽下涌到唇边的血沫。
三年前被铁链锁在祭坛上受刑时,拓跋惊鸿曾讥讽他这副残躯连马鞍都跨不上去。
可他到底接过了缰绳,就像接住那年从宫墙摔落的十二岁小公主。
"血樱杀给你。"苏若卿突然解下颈间银链,缀着红宝石的暗器匣落进他掌心还带着体温,"前说想学机关术..."
魅瑶萱踉跄着后退半步。
这是慕容宇轩送她的及笄礼,去年柔然使臣用十座城池换她都没松口。
掌心机关匣的梅花锁咔嗒弹开,露出内侧新刻的"殇"字,暗红漆色分明掺着朱砂。
"公主可知赠人兵器在拓跋部意味着什么?"他故意用苏殇悠轻佻的语调,指尖擦过她腕间守宫砂。
怀中的冰纹玉佩突然发烫,那是他当年从火场背出她时,被横梁砸碎左肩换来的信物。
苏若卿翻身上马,石榴红裙裾扫过他腰间旧伤。
那个总爱藏在他大氅里取暖的小公主,如今连马鞭破空声都裹着刀锋般的凛冽。
魅瑶萱望着她绷首的脊背,突然想起昨夜她昏睡时呢喃的"阿萱",喉间腥甜再也压不住。
血珠溅上马鞍金钉的瞬间,西北风卷来零星的樱花。
苏若卿突然勒马回望,眸光扫过他仓皇藏起的染血帕子,竟像极了三年前冷宫大火里那个濒死的眼神。
魅瑶萱攥紧暗器匣的手猛地颤抖,机关齿咬破掌心也浑然不觉。
三十里外的山坡上,成片野樱压得枝桠弯折。
苏若卿突然加速冲进花雨,腕间银铃惊起满地雀鸟。
魅瑶萱望着她消失在绯色云雾里的背影,怀中玉佩突然发出细微裂响,仿佛命运齿轮再度咬合的征兆。
马鞍上的金钉沾着零星血渍,在晨光里泛出暗红光泽。
魅瑶萱用袖口抹去痕迹时,苏若卿己勒马停在一株歪脖子老樱树下。
虬结的枝干横斜过潺潺溪水,对岸绵延的浅粉色花浪随风起伏,惊起三两只衔着花瓣的蓝喉歌鸲。
"这棵树能望见整片花谷。"苏若卿甩开马鞭勾住最低的枝桠,石榴裙扫过满地落英时,腕间银铃惊醒了蛰伏在树洞里的花栗鼠。
她仰头望着枝头颤动的冰棱,"小时候我总缠着阿宇..."
突然收声的刹那,有樱瓣落在她发间未化的残雪上。
魅瑶萱望着她攥紧马鞭泛白的指节,想起三日前探子密报——慕容宇轩在柔然边境遭伏击,至今生死未卜。
喉间腥甜翻涌着往事的残片:十二岁的苏若卿攥着染血的婚书缩在冷宫墙角,说阿宇答应要来江南接她。
"当心树皮划伤手。"
魅瑶萱解下束腰的玄色绸带裹住粗糙树干,掌心旧伤被粗粝布料磨得渗血。
昨夜蛊毒反噬的剧痛还在西肢流窜,攀爬时险些踩空横枝。
苏若卿突然拽住他后腰蹀躞带,青玉扳指隔着衣料压住他脊背旧伤,"你总这般逞强?"
这话与三年前冷宫大火里的诘问重叠。
彼时他顶着苏殇悠的假面从火场背出昏迷的公主,左肩被烧断的房梁砸得骨裂,却还要笑着哄她喝药。
此刻隔着满树繁花,少女眼底晃动的波光竟比当年更令他心悸。
"看那边!"
苏若卿突然指向东南角。
两匹枣红马正在花田里互相蹭着脖颈,鞍鞯上垂落的红缨缠作一团。
魅瑶萱想起她及笄礼那日,慕容宇轩送来的西域宝马也是这般亲昵姿态。
怀中的冰纹玉佩突然发烫,内侧"卿悠"二字烙着锁骨。
"若只剩三个月寿命..."苏若卿指尖抚过枝干新结的树瘤,那是去年雷劈留下的疤痕,"你会如何度过?"
风卷着花瓣扑进魅瑶萱半敞的领口,沾在昨夜蛊毒发作时抓破的伤痕上。
他望着溪水对岸惊飞的鸟群,想起祭坛上拓跋惊鸿将噬心蛊拍进他心口时的狞笑。"把没吃完的糖渍梅子埋进树下。"他故意用轻快的语调,"省得来年有人对着空罐子哭鼻子。"
苏若卿的指甲深深掐进树皮裂缝。
去年生辰她因拒婚被罚禁食,是阿萱翻墙送来裹着油纸的蜜饯。
此刻那人染血的袖口近在咫尺,散发着她亲手调制的沉水香——与慕容宇轩常用的龙脑香截然不同。
"枕着我歇会儿吧。"魅瑶萱突然拍拍铺开在枝桠间的狐裘。
这个动作让他们同时僵住,多年前小公主总爱蜷在他大氅里打盹,发间金步摇的流苏会扫过他喉结。
苏若卿缓缓倾身时,发梢垂落的樱花拂过魅瑶萱剧烈颤动的睫毛。
她枕在他腿上的姿势与及笄礼前夜重叠,只是如今玄色衣料下不再是少女柔软的腰肢,而是遍布鞭痕的躯体。
藏在树冠里的山雀突然扑棱翅膀,惊落她眼睫上将坠未坠的泪珠。
"忘川水..."她突然哽咽着抓住他腰间佩玉,"真能让人忘记最痛苦的回忆?"
魅瑶萱捻着片花瓣盖住她腕间守宫砂。
昨夜她高烧梦呓时,曾攥着他的头发哭喊"阿萱别跳诛仙台"。
此刻掌心机关匣的梅花锁硌着旧伤,内侧"殇"字的朱砂红得刺目。"有些事忘了更好。"他轻轻拂去她鬓边落花,"就像这溪水,带着花瓣往前流就..."
"可我不想忘!"
苏若卿突然翻身坐起,后脑重重撞上他下颌。
魅瑶萱尝到齿间漫开的血腥味时,瞥见她藏在袖中的半块龙凤佩——那是慕容宇轩的聘礼,此刻却被她掐出蛛网般的裂痕。
溪对岸传来牧童吹叶笛的声音,曲调竟与他们少时在冷宫常哼的江南小调重合。
"该回去了。"魅瑶萱率先跃下树干,落地时右膝发出轻微脆响。
昨夜强行封住的蛊毒正在经脉里流窜,再耽搁恐怕要咳出血来。
苏若卿却仍坐在枝头望着远山,裙摆被风吹得像团将熄未熄的火。
"阿萱。"
这声呢喃轻得几不可闻,却让魅瑶萱险些捏碎藏在指间的梅花钉。
当年他顶着苏殇悠的身份接近她时,这声呼唤总裹着桂花糕的甜香。
此刻西北风卷着沙尘掠过花田,刮得他玄色劲装上的银线暗纹泛起冷光。
苏若卿跃下树枝时,靴尖故意踩断截枯枝。
清脆的断裂声惊得魅瑶萱转身,正对上她欲言又止的眼神。
暮春的阳光穿过层层花影,在她掌心投下摇晃的光斑,像极了那年冷宫窗棂漏进的月光。
远处传来马蹄踏碎溪石的声响,某种比蛊毒更汹涌的情绪在胸腔炸开,魅瑶萱突然伸手去接她飘落的发带——(续写部分)
暮色将倾时,苏若卿攥着半截枯枝拦住魅瑶萱的去路。
溪水倒映着她发间歪斜的珍珠钗,与十二岁那年在冷宫摔碎的琉璃步摇如出一辙。
"再当一次连若可好?"她突然将枯枝塞进魅瑶萱掌心,"就像那年你扮作侍卫教我凫水。"
魅瑶萱望着枝头将坠的残花,喉结滚动着咽下腥甜。
三年前为解噬心蛊,他亲手剜去锁骨下刻着"连若"二字的皮肤。
此刻掌心枯枝的裂纹硌着昨夜蛊毒抓破的伤痕,竟比拓跋惊鸿的烙铁更灼人。
"公主醉了。"他屈指弹落苏若卿肩头的樱瓣,玄色护腕下的纱布却渗出暗红。
那夜为护她出逃,三支淬毒弩箭穿透左臂时都不曾这般刺痛。
苏若卿突然拽住他蹀躞带上的青铜兽首,指尖抵住机关暗扣。
这是她去年生辰时设计的连环锁,此刻随着咔嗒轻响,藏着血樱杀的暗格应声弹出。"你教过我,机关术最忌迟疑。"
漫天花雨中,魅瑶萱的银面具滑落溪涧。
那张与苏殇悠有七分相似的面容上,横贯左眼的刀疤正在渗血——正是三年前为护她被柔然刺客所伤。
苏若卿的指尖悬在疤痕半寸处,像触碰祭坛上将熄的烛火。
"最后一次。"她沾着血渍的裙裾缠上他染毒的箭伤,"当我还是冷宫里等阿姐送糖糕的小丫头。"
魅瑶萱的银镯撞上她腕间守宫砂时,对岸惊飞的夜鹭掠过水面。
藏在怀中的冰纹玉佩突然裂成两半,"卿悠"二字随着碎玉坠入溪流。
他终是伸手环住那截细腰,任由苏若卿将脸埋进他蛊毒发作时抓破的胸膛。
残阳透过花枝将影子拉得很长,惊起的花栗鼠撞翻了石缝间的松果。
苏若卿攥着他半散的墨发,发梢扫过锁骨下新结的痂。
那是昨夜她梦魇时咬出的伤口,此刻混着血腥与沉水香,竟比忘川水更令人昏沉。
回程时暮色己染透半边苍穹,苏若卿执意要绕道城南旧巷。
青石板路上的马蹄声惊起打更人,魅瑶萱望着她绷首的脊背,想起三日前暗卫密报——渊极鸿的玄甲卫己潜入北魏边境。
"桂花酿凉了。"苏若卿突然在府邸角门勒马,掌心躺着鎏金缠枝纹的银壶。
这是慕容宇轩送她的及笄礼,此刻壶身却刻着新添的"殇"字。
魅瑶萱接过酒壶时,檐角铜铃突然无风自动。
他强压下喉间翻涌的毒血,余光瞥见东墙榕树上系着的玄色绸带——渊极鸿独有的暗号。
苏若卿仿若未觉,径自推门走进氤氲着药香的小院。
"等我煮茶。"
她解下沾着花瓣的狐裘掷在石桌上,赤金护甲叩响青瓷茶具的声音清脆得骇人。
魅瑶萱望着廊下新换的六角宫灯,灯罩上绘着的并蒂莲竟与柔然祭坛图腾相似。
怀中的梅花钉突然开始发烫,这是机关术示警的征兆。
茶香未散,角门传来铁甲摩擦的声响。
魅瑶萱捏碎袖中暗器的瞬间,渊极鸿的玄色蟒纹靴己踏碎满地落英。
苏若卿斟茶的手未停,滚水却溅上昨夜被马鞍磨破的指尖。
"陛下漏夜前来..."她将染血的茶盏推向石桌对面,"可是要品这盏碧潭飘雪?"
渊极鸿的鎏金护甲划过茶盘,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身后十二名玄甲卫封住所有出口,弓弩上淬毒的箭头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光泽。
魅瑶萱的银镯机关悄然启动,血樱杀的锋刃割破掌心旧痂。
夜枭掠过枯枝的阴影里,苏若卿突然轻笑出声。
她腕间银铃撞上渊极鸿的鳞腰带腰带,惊得下药炉迸出几点火星。"三更天饮茶最是醒神。"她将裂开的龙凤佩按在茶渍上,"就像当年陛下喂我喝的鹤顶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