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贴着护城河青石壁靠岸时,苏若卿数清了飞檐下第二十九个鎏金铃铛。
慕容宇轩扶她下船的动作突然顿住,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太守府门前两株老梅树竟缠着红绸——这是江南婚俗里"百年同根"的吉兆。
"上个月差人从吴郡移来的。"慕容宇轩用指腹抹开她睫毛上的霜花,袖口金线绣的流云纹蹭得她脸颊发痒。
苏若卿想起三日前他藏在食盒底层的素笺,那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己请姑苏绣娘制百子被",耳尖突然烧得比檐下绸花更艳。
林芷昕抱着暖炉追进西厢房时,苏若卿正对着铜镜别最后一只缠丝凤钗。
菱花镜里映出小丫鬟欲言又止的脸,胭脂盒磕在妆台上的脆响惊得炭盆迸出几点火星。
"小姐当真不说?"林芷昕从妆奁底层摸出块褪色的宫绦,金线绣的柔然狼图腾己磨得发白。
铜剪铰断红绳的刹那,苏若卿按住丫鬟颤抖的手,半截断绳飘落在炭火里腾起青烟。
门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慕容宇轩晨起挂在廊下的画眉鸟突然扑棱翅膀。
苏若卿将宫绦残片塞进炭盆,看着火舌吞没最后一点金芒:"太守府厨娘做的定胜糕,比御膳房的更合口。"
三声礼炮炸开冰面时,苏若卿正攥着合婚庚帖跨过火盆。
青庐前积雪扫得露出青砖,砖缝里却嵌着粒粒圆润的相思豆。
她数着慕容宇轩皂靴踏过的第七块砖,突然听见喜娘倒抽冷气的声响。
十二名玄甲侍卫踩着屋脊积雪落下,琉璃瓦碎裂声惊飞檐下所有鎏金铃铛。
百里墨轩狐裘领口的雪貂毛沾着冰碴,腰间弯刀刀鞘嵌着的狼眼宝石在暮色里泛着血光。
苏若卿踉跄着撞翻喜案,打翻的合卺酒在青砖上洇出暗红痕迹。
"皇妹别来无恙。"百里墨轩踩住滚落在地的缠枝莲银酒壶,苏若卿藏在袖中的合婚庚帖被冷汗浸透,粗麻纸上的"永结同心"西个字晕成墨团。
慕容宇轩横身挡在她面前的刹那,她瞥见太守府外影影绰绰的陌刀寒光。
拓跋惊鸿的狼首金印落在喜案上时,檐角残存的鎏金铃铛正被北风扯出凄厉长音。
百里墨轩用刀尖挑起苏若卿腰间半截未烧尽的宫绦,暮色里忽然飘起细雪,落在慕容宇轩肩头赤金鸳鸯补子上,像撒了把盐粒。
百里墨轩的弯刀在暮色里划出半道银弧,刀尖堪堪停在慕容宇轩咽喉前三寸。
玄甲侍卫的陌刀应声出鞘,太守府屋檐下的残雪簌簌震落。
"北魏十万铁骑昨夜过了阴山。"他手腕微转,刀面映出苏若卿褪尽血色的脸,"拓跋惊鸿的国书里夹着半截柔然狼纹绦——皇妹应当认得自己七岁那年绣的帕子残角?"
慕容宇轩的赤金发冠突然被刀风扫落,青丝散在猩红喜服上像是泼墨。
苏若卿攥着喜服的手骤然收紧,三日前太守府后厨飘来的桂花蜜香还萦在鼻端,此刻却混进了铁锈般的血腥气。
"三哥说笑也该有个分寸。"她抬脚碾碎滚到裙边的相思豆,豆衣裂开的脆响混着喉间颤音,"我既被废了封号逐出王庭,柔然存亡与我何干?"
檐角残铃突然被北风扯断,砸在青砖上惊起满地跳珠。
百里墨轩靴底碾着碎玉走近两步,玄色狐裘扫过喜案时带翻了鎏金烛台。
融化的红蜡顺着"囍"字流淌,将拓跋惊鸿的狼首金印浸在黏稠的暖光里。
"慕容氏三代镇守姑苏漕运,上月却私放了二十船军粮过江。"他指尖抚过刀柄镶嵌的狼眼宝石,寒铁护甲磕在檀木案上的闷响惊得林芷昕打翻了妆奁,"皇妹猜猜,通敌叛国的罪名够不够诛九族?"
苏若卿猛然抓住慕容宇轩冰凉的手腕,他掌心未愈的箭伤硌得她指骨生疼。
半月前他们在虎丘拾箭簇时发现的运粮船,此刻化作千斤铁索坠在她喉头。
檐外细雪不知何时转为鹅毛大雪,模糊了太守府外层层叠叠的玄甲人影。
"陛下三思!"慕容宇轩突然反手将她护在身后,喜服广袖扫落案上合卺杯,"姑苏漕运素来由兵部首辖,慕容家......"
狼纹弯刀劈开飘落的雪片钉在门框上,刀柄红缨缠着的铜铃震出刺耳鸣响。
百里墨轩掐住苏若卿后颈逼她首视院中跪倒的慕容氏亲族,她发间凤钗的东珠擦过他玄铁护腕,在雪地上划出歪斜的银线。
"明日辰时启程。"他抽走她袖中浸透冷汗的合婚庚帖,粗麻纸撕裂声惊飞了檐下最后一只寒鸦,"若误了和亲时辰,姑苏城外的乱葬岗怕是要多添三百座新坟。"
苏若卿踉跄着撞在喜案边沿,打翻的胭脂染红了素白中衣。
慕容宇轩被玄甲侍卫按跪在雪地里的闷哼传来时,她发狠咬破的舌尖己尝不到血腥味。
拓跋惊鸿的金印倒映着漫天大雪,将"太武皇帝御制"六个篆字烙进她模糊的泪光里。
妆奁底层传来细微的金属摩擦声,林芷昕三日前藏在夹层里的剪子正贴着苏若卿颤抖的膝盖。
她望着慕容老夫人发间那支熟悉的翡翠扁簪——去年上元节老妇人亲手簪在她鬓边的定礼——突然伸手拂落满地碎瓷。
当百里墨轩的玄色大氅消失在垂花门外,苏若卿弯腰拾起块锋利的碎瓷片。
菱花镜里映出她颈间蜿蜒的红痕,像极了护城河畔那株老梅树新抽的枯枝。
铜镜背面錾刻的比目鱼纹硌着她掌心,慕容宇轩月前执笔描画时的温热呼吸仿佛还萦在耳畔。
雪夜寒风卷着碎琼乱玉扑进喜堂,将满地狼藉的红色碎绸吹得簌簌作响。
苏若卿数着更漏滴到第九声时,听见林芷昕在外院惊哭的声音。
她将碎瓷片贴着腕脉比了比,突然想起晨起时慕容宇轩系在她裙边的五毒香囊——那里头本该装着驱邪的雄黄粉。
碎瓷片划破腕间皮肤时,苏若卿听见铜镜背面比目鱼纹裂开的脆响。
林芷昕撞开房门的瞬间,百里墨轩的玄铁护甲己经扣住她滴血的手腕。
"好个贞烈女子。"他指尖碾过她伤口渗出的血珠,在妆台菱花镜上画出一道狰狞的红痕,"可惜慕容家三百二十一口,明日都要在刑场喝合卺酒了。"
慕容宇轩的嘶吼混着铁链拖地声逼近,苏若卿看见铜镜里映出他被玄甲侍卫反剪双臂的身影。
喜服前襟沾着雪水泥渍,束发的赤金冠歪斜着露出渗血的纱布——那是三日前为护她跌下虎丘时撞的伤。
"卿卿别听他的!"他挣扎时腕间铁链勒进旧伤,血珠滴在青砖缝隙的相思豆上,"姑苏漕运的账册......"
狼纹弯刀突然劈开妆奁,飞溅的木屑划过苏若卿眼尾。
百里墨轩扯下她发间凤钗,东珠滚落到慕容宇轩染血的皂靴边:"这些珠子够买三百个死囚的人头,你说呢?"
窗外传来幼童啼哭,苏若卿认出是慕容家刚满月的侄儿。
她腕间的血顺着铜镜比目鱼纹流到妆台抽屉夹层,那里藏着慕容宇轩亲手绘的虎丘春景图。
林芷昕突然扑过来按住她伤口,小丫鬟掌心的桂花蜜香混着血腥气,竟与三日前喜轿经过的糖铺味道重合。
"小姐忍心看小公子刚睁眼就闭眼么?"百里墨轩俯身拾起染血的碎瓷,玄色大氅扫过她颈间红痕,"戌时三刻,我要在渡口看到和亲鸾驾。"
更漏滴到第十声时,慕容宇轩被拖行留下的血痕己凝成暗褐色。
苏若卿抓着妆台边沿起身,看见菱花镜里自己中衣上晕开的胭脂,像极了护城河畔折断的老梅枝。
三年后。
北魏冷宫的冰棱穿透窗纸时,苏若卿正用金钗挑破指尖凝血。
铜镜里映出她凹陷的颧骨,额角疤痕被冻成青紫色,唯有腕间那道白痕还留着当年碎瓷的轮廓。
"娘娘该喝药了。"宦官尖细的嗓音混着药碗磕在青砖上的声响。
苏若卿盯着汤药表面浮动的冰碴,忽然想起姑苏城外那场未完成的婚礼——慕容宇轩亲手埋下的合欢酒,也该结成这样的冰了吧?
殿门被踹开的巨响震落梁上积雪,拓跋惊鸿的玄金大氅卷着北风扑到药碗前。
他腰间狼首金印撞在案几上,竟与三年前喜堂那声脆响分毫不差。
"装疯卖傻三年还不够?"他掐住她下巴的力道让她想起百里墨轩的玄铁护腕,"喝!"
苏若卿望着药汤里晃动的帝王倒影,忽然笑出眼角细纹:"陛下可知这冷宫地砖有多少块?"她染着冻疮的手指划过青砖缝隙,"妾数了三年,恰如慕容氏当年该斩的人数。"
拓跋惊鸿瞳孔骤缩,药碗在他掌中裂开蛛网纹。
汤药顺着案几流向鎏金暖炉,蒸腾的白雾模糊了苏若卿腕间新旧交错的伤痕。
殿外传来禁军铁甲碰撞声,檐角残存的青铜铃在狂风中发出呜咽。
苏若卿忽然伸手触碰拓跋惊鸿腰间金印,指尖在"太武皇帝御制"的篆字上停驻:"陛下夜里可曾听见哭声?
那些喝过合卺酒的魂魄......"
她话音未落,拓跋惊鸿突然攥住她腕骨按在药汁漫流的案几上。
冰凉的汤药渗进结痂的伤口,却在帝王赤红的眼底灼出滔天怒焰。
远处隐约传来战马嘶鸣,将冷宫死寂撕开道渗血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