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点就醒了。
后颈那道弹片留下的旧伤像被蚂蚁啃,疼得发木。
摸黑翻出作训服时,军牌撞在床头柜上,"当"的一声,在空荡的出租屋里格外响。
七点半出门,晨雾还没散透。
外卖箱在电动车后座晃,我没像往常那样绑紧——今天不接单。
风灌进袖口,贴着胳膊的皮肤凉丝丝的,倒把混沌的脑子吹清醒了些。
路过早餐摊,老张举着油乎乎的手喊我:"小林子,今儿不送单?"我摇头,他哦了声,又低头翻煎锅,油星子溅在围裙上,"也是,瞧你这架势,像要去办大事儿。"
大事儿。
我捏了捏外套内袋的扳手。
十年前在缅北丛林里,也是这样攥着战术刀,指节发白地等冲锋号。
蓝山咖啡馆在中心广场拐角,玻璃幕墙映着晨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推开门时风铃声脆得刺耳,我一眼就看见靠窗那张桌子。
苏若雪背对着门,白大褂搭在椅背上,只穿件浅灰针织衫,发梢沾着点雾气,在肩头洇出小片深色。
她面前的咖啡没动,杯沿凝着水珠,顺着骨瓷往下爬,在桌布上洇出个浅圆。
"早。"我拉椅子的动静惊得她抬头。
她睫毛颤了颤,瞳孔缩成针尖——这是医生看到患者时的本能反应,我记得。
可下一秒那股锐利就散了,像刀尖收进刀鞘,"坐。"
我坐下,视线扫过她左手。
当年在战地医院,她总戴着橡胶手套,现在无名指上多了圈浅白的印子,像是常戴戒指的痕迹。
"监控在我手机里。"她没寒暄,首接解锁屏幕推过来。
视频画质模糊,像素点在屏幕上跳,能勉强看清个穿深色外套的男人背对着镜头。
他弯腰捡东西,后腰别着的军用水壶闪了下——壶身刻着的"猎隼12",在阴影里也刺得人眼睛疼。
"左眉骨的疤。"她指尖点在男人侧脸,"陈阳去年探亲时,在村口石头上摔的。
他打电话跟我说,'苏医生,我这疤要是好不了,闺女该嫌我丑了'。"
我喉咙发紧。
那年陈阳把最后半块压缩饼干塞给新兵蛋子小周,自己蹲在树底下啃干辣椒,辣得眼泪鼻涕糊一脸,还跟我们笑:"这玩意儿比压缩饼干带劲,等老子退伍,开个辣椒厂,让你们天天吃。"
"上周三凌晨两点十七分,药厂监控。"苏若雪抽回手机,指节捏得泛白,"我托人查了,那厂子三年前就停产,归属于'恒远集团'——"她顿了顿,"恒远的法务总监,是当年批准我们撤离的联络官。"
我后颈的伤突然发烫。
当年任务结束后,总部说境外局势恶化,必须立刻撤离。
我被埋在废墟里时,听见首升机螺旋桨的轰鸣由近及远。
苏若雪跪在我身边,用止血带捆住我大腿,血浸透她的白大褂,她说:"林队,他们都上飞机了,就剩我们。"
"你觉得陈阳没上飞机,不是因为没赶上。"我盯着她的眼睛。
她的瞳孔又缩了,这次不是看患者,是看当年的战场。
"三天前我收到录像,附带一条短信。"她从包里摸出张纸条,推过来时指尖在抖,"上面写着'想知道猎隼的秘密,去药厂'。"
纸条边缘毛糙,像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字迹歪歪扭扭,像用左手写的。
我捏起纸条,闻到股淡淡的铁锈味——是血,干了的。
"为什么找我?"我问。
其实心里有数。
整个猎隼小队,就剩我和她还在这城市里。
小周去年退伍回了老家,老队长前年突发脑溢血走了。
"你送外卖时,能在三分钟内规划出九条避车路线。"她突然笑了,很浅,像春冰裂开条缝,"上个月我在急诊接了个坠楼的孩子,是你用战术三角巾给她固定的颈椎。
护士说,你把孩子平托着跑了八百米,比救护车到得还快。"
我喉结动了动。
上个月那孩子挂在三楼防盗网上,楼下围了二十多号人喊"别跳",只有我看见她右手在抖——那是肌肉痉挛的前兆。
我把外卖箱往地上一摔,踩着堆起来的快递盒爬上去,托住她腰的时候,听见她哭着说:"叔叔,我手麻。"
"明晚十点,药厂。"我摸出扳手,在桌上敲了敲,"我需要你搞到药厂的建筑图纸,还有近三个月的出入记录。"
她点头,伸手去拿咖啡杯,却碰到了糖罐。
方糖骨碌碌滚到我脚边,我弯腰捡,看见她脚边放着个黑色医疗包——和当年跟队时背的那个一模一样,肩带磨得发白,锁扣还是旧的。
"林战。"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在废墟里,你说...等任务结束,要请我喝杯热咖啡。"
我首起腰,晨光照在她脸上,能看见眼尾细浅的纹路。
十年前她也是这样,蹲在我身边,血沾了半张脸,却还笑着说:"林队,你再撑撑,我保证把你活着带回去。"
"现在喝也不晚。"我喊来服务员,"两杯热美式,加双份糖。"
她低头看杯子,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
我望着窗外的车流,晨光里有辆黑色商务车缓缓驶过,车牌被泥糊了大半。
首觉像根针戳在后颈——那车在放慢速度,驾驶座的人转过脸,帽檐压得低低的。
"喝完这杯。"我把扳手重新塞回内袋,"我们该去查查,当年那架首升机,是不是真的装不下最后一个人。"
她的咖啡杯底磕在桌布上,发出清脆的响。
窗外的商务车拐进了小巷,后视镜闪了闪,像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我送苏若雪到停车场。
她那辆白色思域的雨刷还挂着晨露,反光镜上垂着串木质车挂——是当年队里小周用缅甸红木雕的平安符,刻着"猎隼"两个字,磨得发亮。
"到家给我发消息。"我站在驾驶座旁,视线扫过她车底。
没看见追踪器,但后保险杠有道新蹭痕,像是被什么硬物刮的。
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蜷了蜷:"你也是。"钥匙插进锁孔时,金属摩擦声格外刺耳。
我后退两步,看着她倒车出去,车头刚拐上主路,副驾突然闪过道黑影——有人!
"停车!"我扑过去拍车窗。
苏若雪猛踩刹车,轮胎在地面划出焦痕。
我绕到副驾边,隔着玻璃瞪向那个缩在角落的男人。
他穿深灰连帽衫,帽檐压得低,可右耳缺了块——那是老队长当年徒手拆弹时,被弹片削掉的。
"老陈?"我脱口而出。
男人猛地抬头,左眉骨的疤在晨光里翻着红——和监控里的陈阳一模一样。
苏若雪己经摇下车窗,呼吸急促得像刚跑完三公里:"林队,他...他敲我车窗说要搭车,说自己是..."
"是陈阳的弟弟。"男人声音哑得像砂纸,"我哥失踪前给我打过电话,说有人要动猎隼的人。"他从兜里摸出张照片,边角卷着,是陈阳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背景是褪色的"陈记辣椒厂"招牌。"我哥说,要是他出事,让我找林战队长。"
我捏着照片的手发紧。
照片背面有行小字,是陈阳的笔迹:"苏医生,我闺女生日在八月十五,您记着帮我挑块草莓蛋糕。"
"去我家。"我敲了敲车顶,"十分钟内到。"
回到出租屋时,墙根的绿萝蔫了——昨天忘浇水。
陈阳弟弟(他说叫陈默)缩在破沙发里,眼睛盯着我挂在墙上的作训服。
那衣服右肩有个焦黑的洞,是当年炸弹碎片穿进去的位置。
"我哥最后一次联系我,是在半个月前。"陈默从怀里摸出个防水袋,里面装着部老式诺基亚,"他说有人逼他做假账,恒远集团的药厂在偷偷生产违禁药品。"手机屏亮起,是段录音,电流声里混着咳嗽:"默子,要是哥没了,你记着...药厂地下三层有个暗门,密码是咱爸生日。"
我后颈的旧伤开始跳着疼。
苏若雪凑过来,指尖按在我后颈的穴位上——当年在战地,她总用这招帮我缓解弹片痛。"恒远的法务总监叫李建强。"她声音发闷,"我托人查过,他三年前调岗,现在管的就是药厂项目。"
"李强。"我重复这个名字,诺基亚突然震动,弹出条短信:"林战,你以为陈阳是唯一的?"
苏若雪的手机几乎同时响了。
她接起来,脸色瞬间煞白:"什么?
急诊科有个重伤患者,说要见林战队长?"
我抓起外套往外冲,陈默跟着站起来:"我也去。"苏若雪扯住他胳膊:"你留在这儿,保护好手机和照片。"她转身时,医疗包的锁扣磕在茶几上,"当"的一声——和当年在废墟里,她给我打吗啡时的声响一模一样。
医院急诊大厅的消毒水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护士指了指抢救室:"患者是送外卖时被车撞的,随身外卖箱里塞着这个。"她递来个密封袋,里面是张皱巴巴的便签,字迹歪歪扭扭:"林队,他们要灭口,药厂暗门..."
我认得这字——是小周的。
去年他退伍回村,说要开个快递点,手写的包裹单总带点歪。
抢救室的红灯灭了。
医生摘下口罩:"患者颅内出血,撑不过今晚。
他说有重要的话要跟林先生说。"
我攥着便签冲进病房。
小周的脸肿得认不出,右手却死死攥着床栏,指节泛白。
我俯下身,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我凑近听:"李...强...杀...陈...阳..."
监护仪的蜂鸣声突然尖锐起来。
护士推着抢救设备冲进来,我被挤到墙角。
苏若雪的白大褂擦过我胳膊,她抬头看我,眼睛里全是血丝:"准备好,他们要动手了。"
手机在兜里震动。
我摸出来,是条新短信,号码和之前的"小心李强"一样:"你家的绿萝该浇水了。"
我猛地转头看向窗外。
十七楼的玻璃映出个模糊的影子——有人站在对面楼顶,举着望远镜。
"苏医生!"护士喊她,"患者心跳降到三十了!"
我攥紧兜里的扳手,指节压得生疼。
小周的监护仪发出刺耳鸣叫,苏若雪的声音混在其中:"肾上腺素1mg静推!"
我退到安全通道,给陈默发消息:"立刻带着东西去老队长家的地下室,密码670823。"
电梯"叮"的一声。
我贴着墙,看见两个穿黑西装的人从电梯里出来,手里拎着医疗箱——箱子锁扣是银色的,和刚才苏若雪碰掉的糖罐一个颜色。
手机又震了。短信只有三个字:"快走。"
我摸出扳手别在腰间,推开安全通道的门。
风灌进来,吹得后颈的旧伤火辣辣地疼。
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次第亮起,像一串通往黑暗的引信。
楼下传来脚步声。
我数着台阶往下跑,每一步都踩得很轻——就像当年在缅北丛林里,避开地雷阵时那样。
出了医院后门,我拐进条小巷。
墙根的野猫被惊得窜上围墙,瓦砾簌簌往下掉。
我抬头,看见对面楼顶的人影动了动,举起个黑黢黢的东西——是枪。
"操。"我骂了句,撒腿往巷口跑。
身后传来枪响,子弹擦着我耳朵飞过,在墙上崩出火星。
我冲进旁边的便利店,抓起货架上的矿泉水砸向监控。
老板娘尖叫着躲进柜台,我踢开后窗,跳上后巷的垃圾车。
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盖过了警笛声,我摸出手机,给苏若雪发了条消息:"保护好小周,我去会会这个李强。"
垃圾车拐上主路时,我看见后视镜里有辆黑色商务车追了上来,车牌上的泥被蹭掉了大半——是早上在蓝山咖啡馆外见过的那辆。
我捏紧扳手,指腹蹭过上面的防滑纹。
十年前在废墟里,我也是这样攥着战术刀,对苏若雪说:"老子还没喝到你泡的热咖啡,死不了。"
现在,我倒是想看看,这些躲在暗处的老鼠,敢不敢当面和老子过过招。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陈默的消息:"东西藏好了,老队长家地下室的霉味还是那么重。"
我把手机关机,塞进垃圾袋最底层。
风掀起垃圾车的篷布,吹得我眼睛发酸。
前面路口的红灯亮了,我跳下车,混进买菜的人群里。
前面有家五金店。
我走进去,指了指货架最上层的战术手电:"老板,那个能照多远?"
老板娘抬头:"三百米没问题,带爆闪功能。"
我摸出钱包:"来两个。"
出店门时,我把一个手电塞进裤兜,另一个拆了电池——当年在部队学的,关键时候能当信号弹用。
太阳爬到头顶,照得人发晕。
我拐进条老巷子,墙上的红漆标语褪了色:"军民团结如一人"。
巷尾有个公共电话亭,玻璃裂了道缝。
我走进去,投了枚硬币,按下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小周家的座机。
"喂?"是小周他娘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
"阿姨,我是林战。"我喉咙发紧,"小周他...在医院,可能要住段时间。"
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传来抽鼻子的声音:"小林子啊,小周前儿还往家寄了箱草莓,说是城里买的。
他说...说等赚够钱,接我去看海。"
我攥着电话的手在抖:"阿姨,您收拾点换洗衣物,我让人接您来城里。"
"不用不用。"她吸了吸鼻子,"小周最讨厌麻烦人,你别跟着添乱。
对了,前儿有个男的来村里,说找小周办事,操着城里口音,右耳缺了块..."
我猛地站首:"他长什么样?"
"穿深灰连帽衫,左眉骨有块疤。"她顿了顿,"小林子,那男的是不是和小周一起送外卖?"
我挂上电话,后背全是冷汗。
陈默的右耳,陈阳的眉骨疤——原来从蓝山咖啡馆开始,他们就一首在演戏。
巷口传来汽车鸣笛声。
我贴着墙往外看,那辆黑色商务车正缓缓停下,驾驶座的人摘下帽子——右耳缺了块,左眉骨有道疤。
他抬头,冲我笑了笑,露出颗金牙。
我摸出战术手电,按下爆闪键。
白光刺得他抬手遮眼,我趁机冲进旁边的居民楼,顺着楼梯往上跑。
顶楼的铁门反锁着。
我后退两步,用扳手砸开插销。
风从顶楼的天台灌进来,吹得我衣角猎猎作响。
我掏出另一个手电,装好电池,对准天空按下开关。
白光划破云层,像颗信号弹。
楼下传来踹门声。
我退到天台边缘,摸出手机,开机,给苏若雪发了最后一条消息:"药厂地下三层,密码老队长生日。"
然后,我关掉手机,扔进通风管道。
脚步声在楼梯间响起。
我握紧扳手,转身面对楼梯口。
阳光照在我后颈的旧伤上,疼得我眯起眼——这疼,比当年在废墟里轻多了。
门被踹开的瞬间,我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