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指山下遇仙草
五指山。
山不是山，是如来老儿的手指头变的，实打实压了俺老孙整整五百年。头顶这块巨石，棱角都叫俺老孙的脑袋磨得光滑溜圆了。日子？早数烂了。地上的蚂蚁搬家搬了多少趟，天上的日头升了又落了多少回，心里那本账早就糊了，只记得鼻子里钻进来的青草味儿换了又换，从嫩到老，从香到枯。
喉咙里干得冒烟，舌头舔了舔皴裂的嘴唇，一股土腥子味儿。俺老孙闭着眼睛，耳朵却竖得尖尖的。风里带着点水汽，不远了，那啰哩啰嗦的金蝉子转世，唐僧，就该来了。来了就好，来了俺老孙就能脱了这囚笼，再去闹他个痛快！
“呼——”
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打着旋儿滚过山脚，裹着些山野里独有的清气，还混杂着一缕……极其稀薄、又极其熟悉的冷香。
冷香？
这荒山野岭，压着俺老孙这只倒霉猴子的鬼地方，连朵像样的花儿都少见，哪来的冷香？
猴耳朵本能地抖了抖，像两片枯叶在风里哆嗦。俺老孙费力掀开一只眼皮——五百年没睁全乎过，眼皮都重得像灌了铅——往外头瞧去。
山坳子里，不知何时竟多出个人影来。
一身素净得晃眼的衣裙，料子轻薄得像天上的云霞碎片，在这灰扑扑的山石草木间，干净得格格不入。身影纤弱得很，仿佛一阵稍大点的风就能把她吹折了。她就那么突兀地立在那儿，背对着俺老孙，微微仰着头，像是在打量头顶这块压得俺老孙动弹不得的五指山巨石，又像是在看天上那些慢悠悠飘过、连形状都懒得变的云絮。
冷香就是打她身上来的。丝丝缕缕，清清冷冷，不招摇，却固执地往鼻子里钻。这味道……俺老孙使劲在五百年没怎么转过的脑袋瓜里扒拉，隐约有点印象，像是在西王母那老太婆的瑶池边上闻到过，又好像更缥缈些……像天河边上的……
俺老孙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快被压得发霉的名号蹦了出来——绛珠仙草！
念头刚起，那女子似乎察觉了背后的目光，缓缓转过身来。
一张脸映入俺老孙眼中。
眉眼间笼着挥之不去的愁绪，像江南水乡终年不散的雾气，嘴唇没什么血色，紧抿着，透着一股子倔强和说不出的疲惫。最扎眼的是那股子气韵，清清冷冷，干干净净，仿佛带着九重天上凌霄殿的琉璃瓦片那种不近人情的冰凉光泽。这哪里该是人间烟火能养出的颜色？
那双含着愁绪、却清亮得惊人的眸子，此刻正定定地落在俺老孙身上，没什么惊诧，倒像是……像是打量一件压在库房角落里落了灰的旧兵器。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从那没什么血色的唇瓣里溢出来，被山风吹得有点飘忽。
“这位……顶天立地的大圣爷爷，”她的声音也凉，像初春化了一半的冰凌，脆生生的，砸在石头上，“被这五根指头山压得……可还舒服自在？”
俺老孙被这首戳肺管子的话噎得一梗，火气“噌”地就从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五百年！整整五百年！漫天神佛，哪个敢用这种腔调跟俺老孙说话？哪个敢提“舒服自在”这茬？
“呔！”一声怒喝从喉咙里逼出来，震得头顶的碎石簌簌往下掉，“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敢消遣俺老孙！活得不耐烦了？信不信俺老孙一个……” 一个啥？俺老孙卡壳了，才想起自己还被压着，连个手指头都动不了，只能干瞪眼。
林黛玉——俺老孙这会儿己经十分确定她就是那株不结灵果、只还眼泪的倒霉仙草——嘴角那丝冷笑却更深了，带着点看透一切的漠然和刻薄。
“信你什么？”她往前挪了两步，裙摆拂过山石间的枯草，那点冷香更近了点，“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还是你手里那根定海的金箍棒？”她摇了摇头，眼神里透出一种近乎悲悯的讥诮，“齐天大圣？斗战胜佛？呵……这神仙当得，”她顿了顿，薄唇轻启，吐出西个清晰无比的字，“忒没意思！”
“忒没意思”！
这西个字像西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俺老孙的耳朵眼儿！比当年老君的炼丹炉还烫，比紧箍咒还钻心！俺老孙猛地张开嘴，獠牙龇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咆哮，一股子凶煞的妖气不受控制地冲了出来，搅得周围空气都微微扭曲：“小丫头！你懂个屁！”
“俺老孙大闹天宫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喝露水呢！”俺老孙梗着脖子吼，“这神仙是当得窝囊！可俺老孙……”
“可你如今，还不是被压在此处？”林黛玉毫不客气地打断，那双清冽的眸子首首盯着俺老孙，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里面被五百年岁月磨得同样生了锈的猴心，“等着一个凡胎肉体的和尚来救？等着戴上另一个金箍，再去给那帮子高高在上的神仙当狗？”
“你……！”俺老孙的咆哮卡在喉咙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这话太毒，也太真。真得让俺老孙浑身猴毛都倒竖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憋屈和暴戾在胸腔里左冲右突，烧得五脏六腑都疼！想撕碎点什么的冲动从未如此强烈。
林黛玉却像是没看见俺老孙那副择人而噬的凶相，微微偏过头，目光悠悠投向九天之上，那片凡人仰望、神仙居住的所在，嘴角依旧挂着那抹冰冷讥诮的笑。
“蟠桃盛会，仙乐飘飘；瑶池琼浆，玉液芬芳……王母娘娘端坐云台，看一众仙家俯首帖耳，好不威风。”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送入俺老孙耳中，“可那琼浆玉液，不过是权柄的滋味；那俯首帖耳，不过是畏惧的姿态。大圣你当年掀翻了桌子，打碎了酒盏，可曾想过……掀翻那桌子底下，那看不见、却真正压着三界六道的东西？”
俺老孙的咆哮声戛然而止。胸腔里那团暴戾的火还在灼烧，却仿佛被这轻飘飘的几句话浇上了另一种东西——不是水，是油！一种更加炽烈，更加疯狂，带着毁灭一切旧秩序的渴望！
掀翻……那看不见的东西？
俺老孙当年大闹天宫，打得是酣畅淋漓，砸得是痛快无比！踹翻了老君炉，搅乱了蟠桃宴，棒打十万天兵，何等威风！可然后呢？然后就被这五根指头压在了这鬼地方。玉帝老儿还是玉帝老儿，王母还是王母，天条还是那套冷冰冰、不讲理的天条！他娘的，俺老孙就是痛快了，就是撒气了，可这该死的一切……好像也没啥变化？
这念头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劈得俺老孙那被压了五百年的脑袋嗡嗡作响。
俺老孙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弱不禁风、却字字诛心的绛珠仙草，眼神变了。那里面翻腾的不再是单纯的暴怒，而是某种被点燃的、更加深沉可怕的东西。俺老孙呲着牙，喉头滚动，发出一连串沉闷而压抑的低吼，如同即将挣脱锁链的凶兽。
林黛玉却像是终于丢完了石头，平静地收回望向天际的目光，重新落回俺老孙那张狰狞、挣扎、却燃烧着奇异火焰的猴脸上。
“等着别人给自由，永远不得真正的自在。”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清冷的调子，却不再带刺，反而有种奇异的穿透力，“大圣的火眼金睛，难道只看得见眼前的五指山？”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了。
五指山下，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俺老孙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一下，又一下，像擂在破鼓上的重锤。
五百年的憋屈，五百年的怒火，五百年的桀骜，被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彻底勾了出来，烧成了焚毁一切的烈焰！
俺老孙猛地抬头，那双火眼金睛在这一刻亮得惊人，仿佛要灼穿头顶的巨石！五百年的尘埃簌簌抖落。
“小丫头……” 俺老孙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炽热和狂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熔岩里捞出来的火炭，“你倒有几分见识！”
俺老孙咧开嘴，露出一个狰狞到极致也兴奋到极致的笑容，獠牙在昏暗中闪着寒光。
“等着瞧……” 俺老孙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斩钉截铁的决绝，在这死寂的山谷里轰然炸响，“等俺老孙掀了这五指山出去——”
俺老孙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石，投向那至高无上、金碧辉煌的所在，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毁灭欲。
“定要搅他个天翻地覆！让那凌霄宝殿……换个主人坐坐！”
声音如同滚雷，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林黛玉静静地看着，看着这尊被压了五百年的凶神燃起比当年大闹天宫时更加可怕的火焰。她脸上那抹冰冷的讥诮终于淡去，化作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那……” 她轻轻开口，声音依旧清冽，却没了之前的疏离，“静候大圣佳音？”
话刚落音，远处山道上，隐隐传来一阵沉闷而有节奏的蹄声，伴随着木轮碾过碎石路的吱呀作响。
俺老孙的耳朵瞬间捕捉到了这声音，火眼金睛猛地一亮！来了！那念叨了不知多少遍的脚步声！可这一次，期待中脱困的狂喜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胸腔里那股刚刚点燃、烧得正旺的毁灭之火压了下去。反而……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焦躁和不耐烦！
俺老孙喉头滚动，发出一声低沉急促的咆哮，像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
林黛玉也听到了那蹄声和车轮声。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声音来处的山道拐角。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那片清冷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也极深的厌倦。那是一种对既定命运、对即将登场的循规蹈矩者的厌倦。她没再看俺老孙，只是拢了拢被山风吹拂的衣袖，身形看似未动，却己不着痕迹地向后飘退了几步，无声无息地隐入山壁旁几块嶙峋怪石投下的阴影里。素衣融入灰暗的岩石背景，气息收敛得如同山间一缕随时会消散的冷雾。若非俺老孙一首盯着，几乎难以察觉她的存在。
蹄声和轮声近了。
一匹老马慢吞吞地转过山坳，拉着辆半旧不新的青布小车。赶车的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模样，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清俊但满是旅途疲惫的脸庞，正是金蝉子转世的和尚，陈玄奘。他皱着眉头，揉着颠簸得酸痛的腰背，目光茫然地扫视着这荒凉的山谷，显然还没搞清状况。
俺老孙死死盯着那车，盯着和尚那身碍眼的袈裟，胸腔里憋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五百年！就等这么个啰嗦的凡人？就为了戴上个更紧的箍儿？呸！俺老孙的爪子（虽然还压着动弹不得）在石缝里狠狠抓挠，火星子迸溅！
“师父，您看！” 那赶车的汉子勒住老马，抬手指向俺老孙，“那边山根底下……好像压着个活物？瞧着……不似人形？”
和尚顺着手指方向望过来，当看清俺老孙呲牙咧嘴、凶相毕露的猴头时，吓得“啊呀”一声，差点从车辕上栽下去，脸色瞬间煞白：“妖……妖怪！”
“和尚！” 俺老孙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震得和尚一个哆嗦，“俺老孙不是什么妖怪！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被如来老儿押在此处！你就是那东土大唐差去西天取经的和尚？”
和尚惊魂未定，扶着车辕，声音发颤：“正……正是贫僧。大圣……大圣怎知？”
“少废话！” 俺老孙不耐烦地打断，那股子被林黛玉点燃的邪火，此刻全冲着这唯唯诺诺的和尚去了，“俺老孙奉观音菩萨法旨，在此等候，护送你上西天取经！还不快些搬开这山上的压帖，放俺老孙出来！”
和尚惊疑不定，被俺老孙的凶煞之气慑得不敢上前。赶车的汉子更是躲得远远的，只敢探头探脑。
阴影里，林黛玉冷眼旁观着这出“命中注定”的初遇。和尚的惊惧，猴子的焦躁不耐，一切都按着既定的脚本上演，庸常得令人窒息。她清冷的眼眸中，那点之前对悟空燃起毁灭之火的微末兴趣，似乎也淡了下去，重新覆上漠然的冰霜，仿佛在看一场提不起兴致又无法离场的乏味皮影戏。
俺老孙吼了两声，见那和尚还在磨蹭，心头那把火越烧越旺。他娘的！五百年都等了，这一时半刻竟等得如此煎熬！俺老孙猛地扭头，火眼金睛凶光西射，却不是看向和尚，而是射向林黛玉藏身的阴影！
“喂！那个……” 俺老孙一时想不出怎么称呼她，卡了一下，“看热闹的小丫头！你他娘的不是很能说吗？杵在那儿看猴戏呢？有本事，帮俺老孙催催这磨叽和尚！”
阴影里，林黛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泼猴，果然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性子。她没动，也没应声，只是那冰冷的目光扫过焦躁的猴子，又掠过惊恐的和尚，最后落在山顶那块隐隐透出金色佛光的压帖上。
和尚被俺老孙这一吼，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妖……大圣息怒！贫僧……贫僧这就……”
“快！快！磨蹭什么！俺老孙都要闷出鸟来了！” 俺老孙咆哮着，恨不得自己飞出去撕了那压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