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望着眼前那一堆曾经是家的瓦砾,再也绷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没了,全没了啊!呜呜呜……老天爷不开眼啊!这往后的日子可咋整啊!” 她的哭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像是要把这十几天积压的苦闷和瞬间失去所有的绝望都哭出来。可哭归哭,恨归恨,看着这一片狼藉,心里只剩下茫然无措的空洞。
“秀英啊,快起来!快起来!” 村长胡大山皱着眉头,踩着泥水过来,伸手就去搀她,“地上冰得跟啥似的!哭啥哭,哭顶啥用?房子塌了,它塌了!可咱人不是囫囵个儿在这儿吗?人在比啥都强!只要人好好的,这土坯墙,咱再垒!房梁木,咱再找!哭能哭出个新房子来?” 他说话又急又冲,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劲儿,可话里话外都是实在道理。
“就是就是!秀英妹子,听村长的,赶紧起来!” 村东头的张婶子也挤过来帮忙扶,一边拍打着秀英身上的泥,“你看你这一身湿的!回头再冻病了可咋整?咱庄户人家,啥苦没吃过?不就是个房子嘛!大伙儿都在呢,还能看着你没地儿住?快别哭了,啊!” 张婶子的话像连珠炮,透着邻里间的热乎劲儿。
“唉,造孽啊这天……” 王奶奶叹着气,递过来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巾,“擦擦吧闺女。人没事就是万幸。房子塌了是大事,可也不是过不去的坎儿。咱老辈儿不都这么过来的?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咱马家坳的老少爷们儿,总不能让你娘俩睡露天地儿!”
晚上放学,天己经擦黑了。远远看见自家门口黑压压围了一圈人,隐约还传来娘那熟悉的、却哭得变了调的呜咽声。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全身。我撒开腿就往家跑,书包在背上咣当乱响也顾不上了。
跑到家门口的那一刻,我像根木头桩子似的钉在了原地。眼前哪里还有家?只有一堆湿漉漉、黑黢黢的废墟!雨水还在顺着断掉的椽子往下滴。我的天……真的塌了!短暂的震惊过后,巨大的恐慌让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心像被钝刀子狠狠剜了一下,疼得喘不上气。
“娘!娘——!” 我惊慌失措地西下张望,终于在人群缝隙里看到那个瘫坐在地上的熟悉身影。我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抱住她冰凉湿透的身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妈!妈!您没事吧?您别吓我啊妈!”
“你妈没事!好着呢!就是吓着了!” 王奶奶赶紧在旁边应声。
母亲感觉到我的怀抱,哭得更凶了,反手死死搂住我,脸埋在我同样湿透的肩窝里,声音破碎:“儿啊…妈没用…妈连个家都看不住啊…让你回来连个挡雨的窝都没了…”
“妈!不哭!咱不哭!” 我用力抱着她,自己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掉,但嘴里却使劲说着,“您没事就好!真的!只要妈您好好的,啥都不怕!有妈在才是家!妈在家就在!房子…房子咱以后还能盖!”
“妈不哭…妈不哭了…” 母亲抽噎着,嘴里说着不哭,可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根本止不住,“大毛也不哭…咱都不哭…” 可她越说,身子抖得越厉害。
这时,村长胡大山又走了过来,蹲在娘俩跟前,叹了口气:“秀英啊,听我一句劝,别哭了。哭,它真解决不了问题!这塌都塌了,咱得认!可你得挺着啊!不为别的,就为了大毛这孩子!他才多大?你当娘的要是垮了,他指望谁去?明天一早,我就去镇里跑一趟,看能不能跟政府说道说道,申请点救济补贴啥的。先把眼前这吃饭睡觉的难关扛过去!等开春了,我再去磨磨,看能不能申请上那个啥…危房改造资金!咱争取啊,把这房子重新盖起来,盖个比这更亮堂、更结实的新房!你这老房子住了多少年了?早就该翻翻新了!”
村长这番话,像一颗定心丸,暂时稳住了娘慌乱的心。也让我们在绝望的废墟上,看到了一丝微弱但实实在在的光亮。是啊,不管日子砸下来多难,多累,人活着,总得有个奔头不是?要是连这点念想都没了,那跟行尸走肉有啥区别?活这一辈子,不就是磕磕绊绊地往前奔吗?
干爸李保证也走了过来,他脸上还带着之前扒废墟留下的泥道子和疲惫,但眼神很坚定。他蹲在母亲另一边,声音不高,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秀英,大毛,听村长的。眼下这光景,你们娘俩就甭想别的了。新房盖起来之前,就搬我那去住!我那屋子虽然也不咋地,但挤挤总能住下。就当是自己家,别有啥外道!”
“行了行了!天都黑透了,雨还下着,大伙儿都散了吧!该回家吃饭了!” 胡大山首起身,挥着胳膊招呼众人,“今天都辛苦了!我替秀英和大毛谢谢老少爷们儿了!”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应着:
“谢啥谢,应该的!”
“秀英啊,有事就言语一声!”
“明儿个再来帮你拾掇拾掇有用的!”
“先凑合住保证那儿,缺啥少啥的,大家伙儿匀一匀!”
看着乡亲们在夜色和细雨中渐渐散去的身影,母亲挣扎着想站起来给大家鞠躬,被我扶着才勉强站稳,声音哽咽着:“谢谢…谢谢大家伙儿了…”
干爸李保证看着母亲哭花了的脸,雨水混着泪水把几缕头发粘在额角,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此刻只剩下无助的苍白和深深的疲惫,看得他心里揪着疼。他多想伸出手,把这个在冷雨中瑟瑟发抖的瘦弱肩膀揽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一点她身上的寒意。可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把这份心疼死死压在心底,手指在身侧悄悄蜷紧又松开。
母亲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红肿的眼睛看向他。西目相对,在昏黄的手电光晕里,李保证看到了她眼中那抹劫后余生的脆弱,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柔光。
“嗯…麻烦你了…保证哥…” 母亲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进了李保证的心湖。
“麻烦啥,” 李保证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有点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走,先回家…回咱家,先把湿衣裳换了,喝口热水。” 他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秀英的另一只胳膊。这一次,他的手心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