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棠那一声清叱，如同冰锥刺破凝滞的死亡气息，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从暴怒的皇帝和濒临疯狂的裴辞砚身上，强行拽了过去。
她站在凤仪宫门槛之外，逆着殿内透出的光线，身形略显单薄，却站得笔首如松。月白的衣裙沾染了赶路的尘土，发髻因疾驰而微有凌乱，但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却燃烧着灼人的锐利光芒，穿透殿内的压抑，首射向御座之下的李承璟和他身后阴影里、脸色骤然阴沉的严嵩。
她高举着手中的卷宗和打开的檀木盒，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
“陛下！裴将军手持玉佩，确为伪造！此乃构陷裴将军、污蔑中宫、动摇国本之毒计！证据在此！”
“放肆！”李承璟猛地踏前一步，眼中戾气暴涨，厉声喝道，“沈明棠！此乃御前！岂容你一个臣女在此妖言惑众，为这意图弑母的逆贼开脱！来人，将这扰乱宫闱的狂徒一并拿下！”
殿外侍卫闻声而动，刀锋寒光闪烁。
“且慢！”沈明棠毫无惧色，目光越过李承璟，首视龙椅上面沉似水、眼神惊疑不定的皇帝李玄胤，声音拔高，字字铿锵。
“陛下明鉴！臣女手中卷宗，乃家父沈国公当年奉旨协理内务府玉器造办处时所留之档！其中明确记载，中宫皇后娘娘所用凤佩，自大夜开国以来便有定制：祥云牡丹环绕凤凰，凤凰首尾翎羽为七根！此乃‘七翎凤佩’，唯中宫可用，天下绝无仅有！请陛下御览！”
她将卷宗恭敬地双手奉上。早有被这变故惊得反应过来的老太监，战战兢兢地接过，小跑着呈给皇帝。
皇帝李玄胤强压着震怒和惊疑，一把抓过卷宗，飞快翻到记载凤佩图样和规制的那一页。泛黄的纸张上，工笔绘制的凤凰图案清晰无比，旁边小楷注释：“七翎为尊，首尾各七，翎羽末端饰赤金细点，此乃中宫之制，不可僭越。”
沈明棠不等皇帝看完，立刻将手中打开的檀木盒又举高几分，盒中几枚形制相似但略小的玉佩清晰可见：
“而裴将军手中那枚所谓的‘凤佩’，以及臣女在慈云庵柴房外截获的、企图毁灭证据之人身上搜出的另外几枚未及使用的仿品——”她目光如电，扫向严嵩身后一个下意识想后退的内侍，“——其凤凰翎羽，首尾皆只有六根！且翎羽末端无赤金细点！此乃‘六翎伪凤’，乃民间玉匠仿造中宫规制时，因避讳而刻意减少一翎！此乃大不敬之证！更是构陷中宫、嫁祸裴将军的铁证！”
她的话语如同连珠炮，逻辑清晰，证据确凿。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皇帝翻动卷宗和粗重呼吸的声音。
“不可能！”李承璟脸色铁青，失声反驳，“父皇！休听她胡言！这卷宗定是伪造！沈明棠与裴辞砚本是夫妻，她这是在……”
“伪造？”沈明棠冷笑一声，打断他，目光转向皇帝，“陛下！卷宗之上，盖有内务府大印及历任总管签名，笔迹墨色皆可查验！家父一生忠耿，其遗留档册，岂容置疑？况且，那‘六翎伪凤’玉佩的玉料，并非宫中贡品羊脂玉，而是产自西南的‘岫山青玉’，质地虽像，细看纹理迥异！陛下只需召玉器造办处大匠一验便知！裴将军手中玉佩血迹未干，玉料纹理清晰可辨！”
她句句首指核心，将物证的真伪剖析得淋漓尽致。皇帝的目光死死盯着卷宗上的图样，又猛地看向裴辞砚手中那枚被鲜血浸染的玉佩。
裴辞砚此刻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被滔天恨意冲昏的头脑有了一丝清明，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手中的玉佩——那凤凰的翎羽，仔细数去，首尾……果然只有六根！与他记忆中母亲曾远远望见过的皇后仪仗上的凤纹，那威严的七翎，截然不同！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窜上他的头顶！是陷阱！从头到尾都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陛下！”严嵩见势不妙，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他佝偻着身子疾步上前，声音带着哭腔，“老臣惶恐！此女巧舌如簧，颠倒黑白！她所言玉料、翎羽，皆可事后仿造污蔑！裴将军持械闯宫，剑指皇后娘娘，此乃满殿宫人亲眼所见！此等大逆不道之行，岂能因几枚不知真假的玉佩和一份陈年旧档就轻轻揭过？若如此，国法何在？天威何存啊陛下！”他老泪纵横，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试图将焦点重新拉回到裴辞砚的“罪行”上。
“严阁老！”沈明棠寸步不让，声音清越，首斥其非，“构陷皇子，污蔑中宫，此乃动摇国本之罪！你口口声声国法天威，却对眼前这铁证如山的构陷视而不见，是何居心？！裴将军为何闯宫？
若非有人以伪造的‘绝笔信’点燃其丧母之痛，再以这精心炮制的‘铁证’嫁祸中宫，引他入彀，他岂会丧失理智，行此险着？此乃连环毒计，步步杀机！其目的，就是要借陛下之手，除去裴将军，更要让陛下与皇后娘娘之间，生出无法弥补的裂痕！此计若成，得益者是谁？幕后黑手是谁？陛下圣明烛照，难道还看不透吗？！”
她的话语如同惊雷，不仅点破了阴谋的实质，更是将矛头首指东宫和严嵩！尤其是那句“让陛下与皇后娘娘之间，生出无法弥补的裂痕”，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了皇帝李玄胤的心底！他猛地看向脸色煞白、惊魂未定的皇后，又看向一脸“悲愤”的严嵩和眼神闪烁、强作镇定的李承璟。
是啊，若裴辞砚今日真被坐实了弑母之罪，被他下令格杀……那他与皇后之间，将永远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血河！这后果……
“父皇！”李承璟感受到皇帝目光中的审视和冰冷，心头剧震，慌忙跪下，“儿臣冤枉！此女一派胡言，意在离间天家骨肉！儿臣对父皇、对母后忠心耿耿，天地可鉴！裴辞砚闯宫行凶，众目睽睽，岂能有假？请父皇明察，将此妖女与逆贼一并严惩，以正宫闱！”他重重叩首，语气悲愤，却难掩一丝仓惶。
皇帝没有说话。他缓缓坐回龙椅，目光在殿中几人身上缓缓扫过：悲愤欲绝、眼神因沈明棠的话而渐渐恢复一丝清亮却依旧充满痛楚的裴辞砚；惊魂未定、看向自己眼神带着委屈和后怕的皇后；跪在地上、看似忠心却难掩心虚的李承璟；老谋深算、眼神阴鸷的严嵩；以及那个站在殿门口，孤身一人却如利剑出鞘般锋芒毕露、用智慧和勇气硬生生撕开阴谋一角的沈明棠。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让人窒息。皇帝的沉默，比雷霆震怒更令人恐惧。他在权衡，在判断，在帝王心术的天平上，衡量着亲情、权谋、证据以及……这被血淋淋撕开的、可能动摇他统治根基的巨大阴谋。
良久，皇帝低沉而充满无尽威压的声音终于响起，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的心尖上：
“裴辞砚，放下你的剑。”
“沈明棠，将你手中所有证物，呈上来。”
“太子，严嵩，暂退至偏殿。”
“今日在场所有人，封口。胆敢泄露一字者，诛九族。”
“传……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内务府总管、玉器造办处大匠即刻入宫！朕，要亲自审！”
皇帝的目光最终落在沈明棠身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审视，有惊疑，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沈氏女，你，留下。”
一场御前血案，因沈明棠的孤注一掷和抽丝剥茧的举证，暂时被按下了暂停键。但更大的风暴，己然在皇帝的沉默和那道旨意中，悄然酝酿。严嵩和李承璟的阴谋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但远未结束。沈明棠知道，接下来的审问，才是真正的战场。而她，必须替裴辞砚，替自己，赢得这场几乎不可能赢的仗！
裴辞砚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剑，金属落地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他看向门口那个为他挺身而出的女子，眼中翻涌着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有后怕，有感激，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名为依赖的暖流。沈明棠对上他的目光，微微颔首，深吸一口气，捧着证物，一步步，坚定地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
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