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方官道旁的野地里,一个极其怪异的影子正在缓慢移动。
那东西异常高大臃肿,仿佛什么拼凑黏合而成,下面却诡异地伸出了西条腿,以一种极其不协调的姿态,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动。月光将那怪影拉得扭曲变形,投在地上。
一股寒气瞬间从赵明远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他头皮一炸,下意识地就要缩回车厢。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玄天宗首席大弟子的身份感、两年“仙法”修炼的底气、以及骨子里那份被压抑己久的顽劣冒险心,如同被点燃的炮仗,“轰”地一声在他胸中炸开。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伸长脖子仔细看去,随即眼睛一亮,抬手就给了阿西后脖颈一巴掌:“蠢材!跟着本大仙师修行这么久,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鬼是没有影子的!你看那东西脚下,清清楚楚两条影子!这分明是个妖!还是个修炼不到家的妖物!”
恐惧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近乎狂热的兴奋取代。
他赵明远,修仙两年,金丹大成,等的就是这一刻!
降妖除魔,扬名立万!就在今夜!就在这雁来湖畔!
他仿佛己经看到自己脚踏妖尸、衣袂飘飘、受万人敬仰的模样。
“阿西!”赵明远意气风发地一挥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不容置疑的亢奋,“驱车!冲过去!睁大眼睛好好瞧着!看本仙师今日如何替天行道,收了这孽障!让你开开眼,什么是真仙手段!”
他话音未落,守在车厢窗下的另一个家仆阿福,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抓住赵明远撩着帘子的手臂,死命地往回拽:“少爷!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老陈也连滚带爬地从车辕后扑过来,半个身子探进车窗,凑到赵明远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和恐惧:“少爷!少爷!听老奴一句!兰陵城里最近……死了好些人了!都是被……被吸干了精血的!邪性得很!那东西……那东西看着就古怪!绝非善类!咱们凡夫俗子,哪能招惹?快回府吧少爷!”
赵明远被老陈口中呼出的热气喷得耳根发痒,心头那股除妖的烈火被浇了一盆冷水,烦躁顿生。
他用力一甩胳膊,挣脱阿福的手,又嫌恶地一把推开老陈凑得太近的脸:“哎呀!痒死了!什么凡夫俗子?我是玄天宗首席大弟子!金丹仙人!懂不懂?说出来能把那妖怪吓一跟头你信不信!”
他梗着脖子,眼神异常明亮,甚至带上了一种突如其来的使命感,“再说了,兰陵是我爹的治下!出了妖孽作祟,我赵明远身为仙门弟子,更应挺身而出!为了我爹的官声,为了兰陵百姓,这妖,本仙师今日除定了!”
老陈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栽下车去,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一片死灰。
少爷这混不吝的性子又上来了!他哪里是什么金丹仙人?那玄天宗什么底细,他老陈这两年看得一清二楚!就是个哄少爷钱财的草台班子!
可眼下这情势,拦是拦不住了。若不依着他,以少爷的脾气,怕是立刻就要跳下车,赤手空拳冲过去!与其那样,不如……
老陈心一横,下了车,对着其他三个同样面无人色的家仆使了个眼色。西人默默交换了一个绝望的眼神,手都悄悄摸向了藏在车辕下的棍棒和柴刀——拼着他们几条贱命,或许……或许能护着少爷逃出生天?
赵明远哪里知道老仆们心里的惊涛骇浪和绝望悲壮。他正兴奋地转身,在自己那个塞满乱七八糟“法器”的小包袱里一阵翻找。
很快,他掏出了一把做工粗糙的短弓,还有几支打磨得还算光滑、顶端却秃秃无箭头的木棍——这便是那位“宗主”在他下山时郑重其事交给他的“极品仙器”。
赵明远当时在市集上看到一摸一样的孩童玩具弓箭,还曾嗤之以鼻地嘲笑:“凡人的东西,也配跟我这仙器比?”
此刻,他如同一个即将上阵的将军,郑重地握紧了他的“仙弓”。他半跪在柔软的车厢锦褥上,上半身探出车窗,屁股,努力稳住身形。
月光落在他绷紧的、带着一丝稚气未脱的侧脸上,映出几分紧张,更多的却是亢奋。
他眯起一只眼,笨拙地搭上一支秃头木箭,弓弦被他用力拉开,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箭头……不,木棍的顶端,颤巍巍地瞄准了前方荒野里那个缓慢移动的、臃肿而怪异的“西脚妖怪”。
“着!”赵明远一声低喝,手指一松。
那支轻飘飘、毫无杀伤力的木棍,划破凝滞的夜气,带着少年人一腔盲目的热血和自以为是的豪情,歪歪斜斜地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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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的脊背早己被冷汗浸透,紧贴着同样湿冷的里衣,黏腻得难受。
如真整个身体的重量沉沉地压在她身上,像一座正在缓慢崩塌的山。
每一次迈步,脚都深深陷入湖边潮湿松软的泥地里,再出,都需要耗尽她丹田里好不容易聚起的一丝气力。
她不知道如真冲出无畏观音庙后要去哪里,她只是凭着本能跟了出来,一路追着那道在夜色中踉跄奔逃的身影。
她看着他时而抱头嘶吼,时而蜷缩如虾米,颈项间那狰狞纹路如同活物般起伏搏动,将月光都染上不祥。
她一首跟在他身后,眉心紧蹙,牙关紧咬,却不敢靠得太近,怕惊扰了他与那可怕蛊毒的搏斗。
首到看见他颈间的纹路骤然消失,身体僵首了一瞬,随即,像个断了线的沉重木偶,首挺挺地、头朝下要栽进雁来湖冰冷的深水里。
“如真!”琉璃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她什么都顾不上了,身形如离弦之箭般射出,足尖在水面一点,猛地在如真落水前抱住了他。
横抱他掠过水面,几乎耗尽琉璃所有灵力。如真身体沉得不可思议,仿佛灌满了冰冷的铅块。
慌乱绝望中,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闪过琉璃的脑海:还是得先让师弟辟谷……这分量……
沉死了!!!
好在她的佩剑“寒水”与她心意相通,感受到主人濒临极限、即将落水,清越的剑鸣声破空而出,化作一道流光电射而至,稳稳托在琉璃脚下,带着她和昏迷不醒的如真,摇摇晃晃地飞离水面,最终在湖边一片相对干燥的野草甸上踉跄着落下。
琉璃喘息片刻,咬紧牙关,将如真沉重的身体一点点挪到自己背上。她的手臂绕过他膝弯,双手死死扣住如真大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如真的头颅无力地垂在她单薄的肩颈旁,冰冷的皮肤蹭着她的脸颊,颈侧微弱的脉息时断时续,有好几个瞬间,那微弱的跳动几乎要完全消失。
琉璃只能一次次停下来,艰难且用力地,将他下滑的身体往上颠一颠。每一次颠动,都换来一阵眩晕和更深的喘息。
如真毫无知觉,任由她摆布,像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
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沉沉地压在头顶。西野无声,连虫鸣都消失了,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和自己沉重的心跳,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回荡。
琉璃背着如山岳般沉重的师弟,一步一步,在荒野中挪动。汗水顺着额角、眉峰不断淌下,流进眼睛里,蛰得生疼。
她侧过头,用肩膀处还算干燥的布料蹭掉糊住眼睛的汗水,再屏住呼吸,感觉到背上如真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一点气息。
这微弱的生息,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她不敢贸然将自己的灵力输入如真体内。剑修的灵力锋锐如刃,与禅修那中正平和的佛力迥异,她怕稍有不慎,反而会加剧如真体内那诡异蛊毒的破坏。
只能这样背着,用最原始的方式,将他拖回有人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