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皮子坟
我爷死的那天,雪下得能埋住膝盖。
灵堂搭在院子里,黑布幡让北风撕得哗哗响。穿寿衣的爷躺在冰棺里,脸白得像宣纸,嘴角却咧着——按老家的说法,这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守夜的第三晚,我听见柴房有动静。
一、戴草帽的黄皮子
柴房的门是从里面闩上的。
我攥着爷留下的桃木拐杖推开门,月光刚好照在草垛上——蹲着个半尺高的东西,穿件褪色的蓝布褂子,脑袋上扣着顶破草帽,正用后腿给自己挠痒。
是黄皮子。
东北的山里多的是这东西,但没见过敢闯灵堂的。我举起拐杖要打,那黄皮子突然站起来,两只前爪往腰间一叉,用尖细的嗓子问:"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后颈的汗毛"唰"地竖起来。爷生前总讲,黄皮子讨封最是凶险,说像人,它就修形害人;说像神,它就借你的阳气成仙,而你得替它挡三年灾祸。
"我看你像......"我话没说完,黄皮子突然摘下草帽,露出张皱巴巴的小脸,眼睛亮得像两盏绿灯笼。它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牙:"你爷欠我的,该还了。"
冰棺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在里面砸棺盖。我回头的功夫,柴房里的黄皮子不见了,只有草垛上留着件蓝布褂子,布料里裹着几根灰白的兽毛。
第二天一早,请来的出马仙王瞎子摸着冰棺皱眉:"这不是普通的讨封,是来要命的。"他掀开爷的寿衣,后背上赫然印着五个黑指印,"你爷年轻时,是不是掏过黄仙的窝?"
二、坟头的纸人
爷确实掏过黄仙窝。
我妈说,三十年前闹饥荒,爷在东山沟里挖着个黄皮子洞,里面有七只没睁眼的小黄崽。爷把黄崽泡了酒,还扒了母黄皮子的皮,换了半袋高粱米。
"那母黄皮子当时没死透,盯着你爷说了句'我记住你了'。"王瞎子往香碗里插了三炷香,香灰落地时全拧成了麻花,"它等了三十年,就等你爷咽气这天讨公道。"
他让我去东山沟的老坟地,把爷当年埋黄皮子皮的地方挖开,烧三斤黄纸谢罪。我揣着打火机往山里走,雪没到膝盖,每走一步都像踩着棉花。
坟地在棵老松树下,积雪里露出半截木桩,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黄"字。刚挖了两锹,铁锹突然碰到个硬东西——是个巴掌大的纸人,穿着蓝布褂子,脸上用朱砂画着眉眼,胸口插着根钢针。
纸人的背后写着我爷的名字,还有一行小字:"三代偿,缺一不可。"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爸死得早,按这意思,下一个就是我?
正愣神的功夫,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回头一看,十几个黄皮子蹲在坟头,都穿着各式各样的破衣服,有戴棉帽的,有系腰带的,最前面那只戴着顶破草帽,正是柴房里见到的那个。
它们齐刷刷地站起来,前爪作揖,尖声尖气地齐喊:"讨封——"
三、出马弟子
我被黄皮子围在坟地中央时,王瞎子突然拄着拐杖来了。他往地上扔了个酒葫芦,葫芦裂开的瞬间,黄皮子们像是被烫到一样往后缩。
"老黄家的,三十年了还不够?"王瞎子的眼睛虽然瞎,却像是能看见东西,"他爷欠的,用这坛泡崽酒抵了,再闹,休怪我请胡三太爷来评理!"
戴草帽的黄皮子尖啸一声,猛地扑过来,却在离王瞎子三尺远的地方被无形的东西弹开。它落地时现了原形,是只半大的黄鼬,后腿上有道陈年的伤疤——正是当年被爷打瘸的那只母黄皮子。
"他爷断我子孙,我要他断根!"黄皮子口吐人言,眼睛里淌出红血,"今天不拿他的命,我就掀了你们王家的堂口!"
王瞎子突然浑身一哆嗦,挺首了腰杆,声音也变了,粗声粗气的像是换了个人:"放肆!"他从怀里掏出个令牌,往地上一拍,"胡三太爷有令,此事到此为止!再纠缠,定叫你魂飞魄散!"
黄皮子们突然对着令牌磕头,戴草帽的那只不甘心地瞪着我,最后化作一道黄烟钻进了树林。王瞎子瘫坐在雪地里,大口喘着气:"快......回家烧纸人,晚了就来不及了。"
回村的路上,他告诉我,自己是胡家的出马弟子,刚才是胡三太爷上了身。"黄仙记仇,但也怕硬茬。"他塞给我个护身符,是块磨得发亮的狼骨,"这东西能保你三年,三年后......自求多福。"
西、冰棺里的真相
烧纸人的时候,我发现纸人胸口的钢针上缠着根头发,黑中带白。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爷蹲在柴房里,手里拿着根钢针,正往个黄皮子玩偶身上扎。"让你讨封,让你害人......"爷的脸扭曲着,"我儿子就是被你害死的,我孙子绝不能再出事!"
惊醒时,冰棺里传来抓挠声。我壮着胆子打开棺盖,爷的尸体不知何时翻了个身,手里攥着半张黄纸,上面是用鲜血写的字:"它要找的是你爸,当年掏窝的是他,我替他顶了三十年......"
原来我爸才是当年掏黄仙窝的人。他三十五岁那年在山里打猎,被黄皮子引到悬崖下摔死了,爷为了护着我,一首对外说是自己干的。
天亮出殡时,棺材抬到门口突然变沉,八个壮汉都抬不动。王瞎子围着棺材转了三圈,说:"老黄家的,冤有头债有主,他爸己经偿命了,放过这孩子吧。"
话音刚落,棺材突然轻了。抬棺的人说,刚才好像听见棺材里有叹息声,还有......黄皮子叽叽叫的声音。
埋完爷的第二天,我去柴房收拾东西,发现墙角有个新做的小窝,铺着柔软的干草,里面放着颗野山枣。王瞎子说,这是黄仙和解的意思。
但我知道,事情没结束。
今年清明去上坟,看见坟头的松树底下,蹲着个戴草帽的黄皮子,正对着我笑。它没再讨封,只是用爪子指了指山下——我家的方向。
王瞎子给我的狼骨护身符,不知何时裂开了道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