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在他停下锤击,拿起旁边的工具进行精细修整的短暂间隙。
他的目光才会极其短暂地扫过角落阴影里那尊沉默的、缩小版的废铁雄狮模型。
那布满伤痕的钢铁身躯,空洞却执拗地散发着猩红光芒的眼窝…
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讽刺的弧度,在他紧抿的嘴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他低下头,继续专注于手中的金属。锤音再次响起,盖过了门外一切的喧嚣与渴望。
对他而言,外界的车马喧嚣、卑躬屈膝,远不如手中这块冰冷金属内部的晶格结构变化来得重要。
百冶之名,是荣耀,也是枷锁。而他,只愿做那深藏熔炉核心、沉默燃烧的——烬。
轮铸炼宫深处,属于应星的那方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永恒不变的硫磺、灼热金属与冷却油的味道。
苍白炉火舔舐着“碎星”巨锤冰冷的暗蓝锤头,在金属表面投下不安分的阴影。
锤头下方,一块取自某颗死亡恒星核心的“寂灭星核”碎片,正在无形能量场的束缚下缓缓旋转。
碎片通体漆黑,表面布满细密的银色裂纹,内部仿佛凝固着宇宙大爆炸瞬间的毁灭狂潮。
这是应星从工造司最底层的禁忌材料库里“借”来的,用以推演《焚骸秘典》中某个关于“奇点湮灭锻法”的疯狂猜想。
叮…叮…叮…
应星苍白的手指操控着几缕细微如发丝的高能粒子束,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小心翼翼地在星核碎片表面一条银色裂纹的末端进行着雕刻。
每一次粒子束的触碰,都引发碎片内部一阵极其微弱、却足以让灵魂颤栗的湮灭波动。
他墨色的眼瞳中,数据流的光芒疯狂闪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是刀尖上的舞蹈,稍有不慎,便是彻底的湮灭。
然而,这份近乎自毁的专注,却被门外持续不断的、如同魔音灌脑般的声浪,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裂口。
“应星大师!求您开开恩!只需一柄短匕!
材料是‘泪星珊瑚’和‘虚空鲸骨’!价钱您随便开!”
一个带着哭腔的尖利女声,穿透了厚重的隔音金属门。
“大师!大师!看看我的‘龙蜕逆鳞’!只有您才配用它啊!”
粗犷的男声带着化外民特有的浓重口音。
“应星先生!云骑军罗浮分部左将军亲笔信在此!事关重大!请您务必…”
“滚开!懂不懂先来后到!
应星大师!我们是曜青‘天风商会’的!只要您肯出手,条件随您…”
哀求、诱惑、威胁、争吵…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粘稠、污浊、令人窒息的声浪洪流,无孔不入地冲击着应星的精神壁垒。
它们代表着财富、权势、力量的许诺,也代表着贪婪、欲望、永无止境的索取。
自从那尊废铁雄狮在百冶大比上发出无声咆哮,“百冶”之名响彻星海,这令人作呕的喧嚣便如同附骨之疽,日夜不息地缠绕在铸炼宫门外。
应星操控粒子束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嗡——
寂灭星核碎片表面那条被粒子束触及的银色裂纹,骤然亮起刺目的白光!
一股毁灭性的湮灭波动如同挣脱囚笼的凶兽,猛地扩散开来!
应星瞳孔骤缩!反应快如闪电!左手猛地一拍锻造台边缘的紧急制动符文!
滋——!
无形的强能量阻尼场瞬间生成,将那失控的湮灭波动死死锁住、压缩!
白光在阻尼场内疯狂冲撞、闪烁,如同濒死的困兽,最终不甘地黯淡下去,只在空气中留下一丝灼热的焦糊味和令人心悸的余波。
失败了。一次耗费巨大心力的关键推演,因为门外那该死的噪音干扰,功亏一篑。
应星缓缓收回手。指尖因高度紧张和精神力瞬间爆发而微微颤抖。
他盯着锻造台上那块恢复死寂、却更显危险的星核碎片,墨色的眼瞳深处,那冰封的火焰并未因失败而熄灭。
反而燃烧起一种更加冰冷、更加暴戾的厌烦。
门外的声浪依旧,甚至因为刚才能量阻尼场启动引发的微弱震动,变得更加嘈杂和兴奋,仿佛认定这是“大师”即将出现的征兆。
“大师动了!大师有反应了!”
“快!快把礼单再递进去!”
“守卫大哥!帮帮忙!这点心意…”
那些声音,如同无数只贪婪的鬣狗,在门外疯狂地刨抓着,试图撕开一条缝隙,将他拖出去分食。
厌烦。
一种深入骨髓、冰冷刺骨的厌烦,如同朱明最深处冷却的炉渣,瞬间淹没了应星。
对门外那些永无止境的渴求与噪音的厌烦,对这“百冶”虚名带来的枷锁的厌烦。
甚至…对这铸炼宫深处永恒轰鸣、如同巨大囚笼的厌烦。
他需要安静。绝对的安静。如同苍钺星废墟深处那种冰冷的死寂,如同宇宙虚空那种无垠的沉默。
去哪里?
一个名字,如同黑暗中自动点亮的光标,清晰地浮现在他冰冷的意识中——罗浮。
仙舟联盟的贸易与文化中心,繁华、喧嚣,却也足够庞大、足够复杂。
那里有最深的暗巷,有最混乱的黑市,有无数可以藏匿身份、沉入阴影的角落。
更重要的是,罗浮天泊司那位驭空大人,与怀炎似乎有些交情。
而玉阙那位竟天太卜…虽然毒舌,但似乎对“麻烦”有着独特的处理方式。
最重要的是,那里远离朱明,远离这令人窒息的“百冶”光环。
念头既生,便如同燎原之火。
应星不再看那块危险的星核碎片一眼。他动作利落地关闭了所有能量炉和仪器,苍白的手指拂过角落那尊缩小版的废铁雄狮冰冷的头颅。
然后,他走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金属立柜前,输入三重生物密钥。
柜门滑开。里面没有华服美玉,只有几套备用的深灰色工匠服,一些基础的工具包,一个装满了高纯度能量晶体的便携式补给箱。
以及…那把陪伴他多年、锤头遍布细微伤痕的普通锻锤。
还有,一个用星纹锦缎仔细包裹的狭长金属盒——里面是他最重要的研究笔记和几张从《焚骸秘典》上拓印下来的核心图谱。
他换上一身最干净、却也最不起眼的工匠服,将工具包斜挎在肩,补给箱和金属盒塞进一个半旧的耐磨行囊。
最后,他拿起那把普通的锻锤,掂量了一下熟悉的重量,将其插在行囊外侧特制的挂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