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之外,一条阴暗逼仄的后巷。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周邦彦放下怀中己然有些虚脱的李师师,让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那两名出手相助的漕帮汉子,也一言不发地跟了过来,警惕地守在巷口。
巷子里没有灯火。
只有从樊楼高处偶尔泄露出来的、微弱而暧昧的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彼此急促的呼吸声,在死寂的暗巷中清晰可闻。
良久的沉默。
周邦彦的目光,复杂地落在李师师那只依旧血流不止的右手上。
以及她手腕上那枚沾染了她鲜血的、此刻在暗影中显得愈发诡异的银镯。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与颤抖。
他没有先问那碎瓷地图的事情。
没有问她为何会冒险以性命相搏。
也没有问她为何会懂漕帮传递警讯的暗号。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手腕上那枚银镯。
一字一顿地,艰难地吐出那个在他心中盘桓了许久、几乎要将他理智烧毁的疑问:
“崇宁五年……拱圣密文……”
“你,究竟是谁?”
黑暗中,李师师缓缓抬起头。
她的脸色因失血而苍白如纸。
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狼狈地贴在脸颊上。
但她那双清澈的眼眸,在无边的黑暗中,却亮得惊人。
仿佛藏着两簇不灭的火焰。
她没有首接回答周邦彦的问题。
只是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带着无尽悲伤与悠远怀念的声音,轻轻地、轻轻地反问道:
“周大哥……你还记得……当年汴河边……那个差点淹死的小女孩……”
“和她手中……那半块……被河水泡得发白的……艾草糕吗?”
周邦彦闻言,身体猛地一震!
如遭雷击!
汴河边……差点淹死的小女孩……半块艾草糕……
这些零碎的、被岁月尘封了十几年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巨石,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
死死地盯着李师师那张苍白却依旧清丽绝伦的脸。
那双此刻含着泪光、却又异常明亮的眼睛……
那眉宇间,依稀可见的、属于孩童时期的倔强与纯真……
渐渐地,与他记忆深处,那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却依旧紧紧攥着半块艾草糕不肯松手的小小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是你?!”
周邦彦的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而变得嘶哑干涩,几乎不成腔调。
“当年……那个小丫头……竟然是你?!”
他清晰地记得,那是崇宁西年的暮春。
彼时,他的父亲周元正还是拱圣营中一名不起眼的指挥使,家境虽不富裕,却也算安稳。
他奉父命去汴河东岸的药铺抓药,归途中,忽闻河中传来稚嫩的呼救声。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在浑浊的汴河水中拼命挣扎,眼看就要被湍急的河水吞噬。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脱去外袍,一个猛子扎入冰冷的河水中,奋力将那小女孩救了上来。
那小女孩上岸后,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一张小脸冻得青紫。
却依旧死死地护着怀中用油纸包着的一样东西。
他好奇地打开一看,竟是半块早己被河水泡得不成样子的艾草糕。
后来,他才知道,那小女孩名叫李婉儿。
是随逃难的父母从江南流落至汴京,父母双双病故,只留下她孤苦伶仃一人。
那半块艾草糕,是她母亲临终前留给她最后的一点念想。
当时,他见那小女孩可怜,便将身上仅有的几文钱都给了她。
又将自己刚买的、准备给母亲调理身体的艾草,分了一半给她,让她泡水驱寒。
他还记得,那小女孩接过艾草时,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感激与孺慕。
他当时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当是举手之劳。
却万万沒有想到,十几年后,当年那个差点溺毙河中的孤苦女童。
竟然会以名满京华的樊楼花魁——李师师的身份,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而且,还与他父亲的冤案,与那神秘的拱圣营,与这波谲云诡的汴京迷局,产生了如此深刻的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