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风,带着汴河特有的潮腥,刮过周邦彦的脸颊,像一柄无形的钝刀,一下下割着他的心。
李师师那句“邦彦哥哥”,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钎,在他早己结痂的记忆深处,狠狠烙下了一个永不磨灭的印记。
痛。
深入骨髓的痛。
他看着那抹纤弱的青色身影,毫不犹豫地融入巷尾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像一滴水珠汇入大江,再无痕迹。
他的手,还保持着推开她的姿势,指尖残留着她手腕处银镯冰凉的触感,和她肌肤上因失血而略显粗糙的微弱颤抖。
崇宁五年。
汴河。
那个浑身湿透,牙关都在打颤,却依旧死死抱着半块艾草糕的小女孩。
那双在绝望中几乎熄灭,却在被他从刺骨河水中捞起时,重新燃起惊人光亮的眼睛。
原来,那不是他苦难岁月中偶然泛起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
那是命运投下的一颗石子,注定要在多年之后,激起滔天巨浪。
他怎么会不记得?
那一年,父亲周元正血洒雁门,拱圣营满门忠烈背负“通敌叛国”的污名,被钉在耻辱柱上。
他从云端跌入泥沼,昔日的天之骄子,一夜之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叛军余孽。
汴河的水,冰冷刺骨,一如他当时的心。
他背着父亲那张崩断了弦的铁胎弓,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在汴河边漫无目的地游荡,胸中填满了无法倾泻的悲愤与绝望。
就在那时,他听到了稚嫩的呼救。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浑浊的河水中挣扎,眼看就要被无情的河水吞噬。
他几乎是凭借着一种被痛苦磨砺出的本能,跃入了那片冰冷的黑暗。
救起她,仿佛也救赎了当时濒临崩溃的自己一点点。
他记得她被救上岸后,冻得青紫的小脸,和那双因为恐惧和寒冷而瞪得溜圆的眼睛,里面映着他自己同样苍白狼狈的倒影。
她死死抓着他的衣角,那力道,像是要把自己嵌入他的骨血之中。
他甚至记得,她手腕上那只不甚起眼的银镯,在昏暗天光下,泛着一丝微弱却倔强的光。
一切,都历历在目。
可他,却只能选择遗忘。
理智,像一把最锋利的刀,斩断了所有翻涌的情愫。
他是谁?
开封府推官周邦彦。
一个顶着“奸臣之子”名号,在刀尖上行走的孤臣。
一个正在追查足以倾覆大宋江山的通敌卖国巨案,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人。
她又是谁?
樊楼花魁李师师。
是朱汝贤之流可以随意亵玩的禁脔,是权贵们眼中一件精美的饰品。
更是这场滔天阴谋中最耀眼,也最脆弱的棋子。
他的世界,早己是尸山血海,阴风怒号。
他怎么忍心,将她也拖入这无边地狱?
“记得”二字,此刻重逾千钧。
一旦说出口,便是将一把最锋利的匕首,亲手递到了那些潜藏在暗处的敌人手中。
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用这把匕首,刺向他唯一的软肋。
周邦彦缓缓弯下腰,捡起了掉落在冰冷青石板上的那块银锭。
银锭的棱角,因为刚才的跌落,更显锋利,深深嵌入他的掌心。
刺骨的疼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他不是不认。
他是不敢认。
他更是,不能认!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块沾染了尘土与她绝望的银锭,死死攥紧。
掌心的剧痛,如同在他心上又添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这痛楚,会时刻提醒他,他背负的不仅仅是父亲的冤屈,拱圣营的清白,更有这个他刚刚亲手推开的女孩,那份沉甸甸的、跨越了生死的信任。
他必须变得更强,更冷酷,更无情。
才能在这场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涡中,为她,也为自己,搏出一线生机。
巷口的风,似乎更冷了。
周邦彦挺首了脊背,那张因失血和情感剧烈波动而略显苍白的脸,重新覆上了一层寒霜。
眼底翻涌的悲愤与滔天的怒火,被他强行压下,凝结成了两点幽深如炼狱的杀意。
朱勔!
朱汝贤!
应奉局!
花石纲!
还有那失踪的十七船龙凤团茶!
樊楼雅间里,那碎裂的建盏瓷片,在灯影下拼凑出的诡异地图轮廓……
应奉局提举朱勔的私印,赫然出现在代表“艮岳”的瓷片之上……
所有的线索,如同一条条毒蛇,吐着信子,冰冷地缠绕在他的心头,最终都指向了一个地方——
汴河下游,鬼市!
那里,是罪恶的渊薮,是情报的集散地,也是揭开这重重黑幕的关键所在。
他必须去!
立刻!马上!
周邦彦不再犹豫,将那块沉甸甸的银锭贴身藏好,如同收藏了一份最痛苦的誓言。
他转身,大步流星,融入了比墨汁更加浓稠的夜色之中。
身影决绝,再无半分迟疑。
他要去的地方,是龙潭虎穴。
他要面对的,是足以将他碾碎的滔天权势。
但,他无所畏惧。
因为,他己无路可退。
背后,是万丈悬崖。
身前,是刀山火海。
而他,必须做那颗一往无前的“过河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