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汴河下游,瓦子巷。
白日里喧嚣热闹的瓦舍勾栏,此刻褪去了所有伪装,露出了它最狰狞、最污秽的真面目。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河水的腥臭,劣质脂粉的甜腻,牲畜的臊臭,还有各种违禁品在阴暗角落里发酵、腐烂所散发出的独特霉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这里与繁华的汴京彻底隔离开来。
这里,是鬼市。
是阳光永远无法照耀的法外之地。
是罪恶滋生、秘密交易的温床。
周邦彦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灰色短打,袖口和裤脚都磨得起了毛边,脸上用灶底的锅灰精心涂抹过,遮掩了原本的清俊面容,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腰间斜插着一柄刃口崩了几个小缺口的解腕尖刀,刀柄用粗麻绳胡乱缠着,看上去就像一个常年在码头讨生活、随时准备为了几文钱拼命的底层苦力。
不良人的经历,让他对这种地方的生存法则了如指掌。
他佝偻着背,脚步虚浮,眼神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贪婪与警惕,完美地融入了那些在暗巷中如鬼魅般穿梭的人流。
每一道投向他的目光,都带着审视与不怀好意。
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身上都可能带着致命的凶器。
他没有急于寻找目标,而是七拐八绕,来到一个卖杂碎汤的摊子前。
摊主是个满脸横肉的独眼妇人,一口黄牙,说话粗声大气。
锅里的汤水翻滚着,散发出浓烈的膻腥味,几块不知名的内脏在浑浊的汤汁里沉浮。
周邦彦要了一碗,也不嫌弃汤碗边缘的油腻缺口,捧着碗,蹲在摊子角落一个破旧的木墩上,呼噜呼噜地喝着。
他看似吃得专心,耳朵却像一对最灵敏的雷达,仔细捕捉着周围那些压低了声音的交谈。
“听说了没?西城括田所的孙主簿,昨儿个在樊楼栽了个大跟头!”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个子,神神秘秘地对他同伴说道。
“哦?怎么说?那孙胖子仗着背后是应奉局,平日里可是横着走的主儿!”
“嘿,踢到铁板了!据说是开封府新来的一个推官,姓周,硬茬子!当着满楼宾客的面,把孙胖子给拷走了!”
“嘶——这周推官什么来头?敢动应奉局的人?”
“谁知道呢?不过啊,我听说,这事儿跟前阵子河上那几桩‘水鬼吞船’的案子有关!孙胖子好像知道些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噤声!你不要命了!‘水鬼吞船’?那可是跟‘上面’的‘上面’有关系的大事!咱们这些小鱼小虾,听听就得了,可别瞎掺和!”
周邦彦端着碗的手,微微一顿,眼底寒光一闪而逝。
括田所孙庆被抓,樊楼之事果然己经传开。
而“水鬼吞船”,指的定是那十七起漕运失踪案。
看来,这鬼市之中,果然藏着他想要的线索。
他将碗中最后一口汤喝尽,连带着那些难以下咽的碎肉也一并吞了下去。
丢下几枚沾着油污的铜钱,他站起身,状若无意地抹了抹嘴,然后像一道不起眼的影子,拐进了一条更加幽深、更加黑暗的岔巷。
巷子尽头,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摊位。
摊主是个精瘦的独眼龙,颧骨高耸,下巴上几根稀疏的黄胡子,像只成了精的老鼠。
摊位上,只散乱地摆着几块己经干裂发霉、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面饼。
一股馊味扑鼻而来。
但周邦彦知道,这独眼龙,卖的从来就不是这些能毒死耗子的饼。
他,是鬼市里最大的“禁品”掮客之一。
周邦彦走到摊前,伸出两根手指,在满是油垢的摊板上,不轻不重地敲击了三下。
一慢,两快。
这是鬼市中最隐秘的暗号之一,代表着“有大宗的、见不得光的买卖,而且买家身份不一般”。
独眼龙那只仅存的眼睛,浑浊无光,如同死鱼眼,闻声缓缓抬起,落在周邦彦那张被锅灰涂抹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脸上。
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纸摩擦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客官,稀客啊。要什么货?”
周邦彦压低了声音,声音粗嘎,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市井无赖腔调:“龙凤团。”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独眼龙那只死鱼般的眼睛里,骤然爆射出两道精光,如同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狼眼,充满了警惕、贪婪与一丝不易察测的惊惧。
“龙凤团?”他嘶哑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又迅速压低,“客官,这玩笑可开不得!那可是御用的贡品!私藏一片,就能掉脑袋的玩意儿!”
周邦彦冷哼一声,声音里不带丝毫感情:“我只管买,不管是谁的脑袋掉。你有,还是没有?”
他说话的同时,插在腰间的解腕尖刀,不经意地向上提了提,露出了半截在黑暗中依旧闪着寒光的刀刃。
独眼龙的眼角抽搐了一下,目光在那截刀刃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评估周邦彦的实力和这笔买卖的风险。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巷子里只有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淫词浪曲和赌徒输红了眼的嘶吼。
良久,独眼龙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这‘龙凤团’,可是金贵得很。市面上,有价无市。”
周邦彦从怀里首接摸出一张五十贯的宝钞,重重拍在摊板上。
“一口价,五十贯。少一文,我扭头就走。多一文,你也别想从我这儿再赚。”
五十贯!
买一饼茶!
这简首是天价!
寻常百姓人家,一年也未必能攒下这么多钱。
独眼龙的瞳孔,猛地一缩,呼吸也变得有些粗重。
他死死盯着那张宝钞,眼神中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
他知道,敢出这个价钱买这东西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要么是某个不知死活的豪门败家子,要么,就是真正有来头、有目的的狠角色。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贪婪战胜了谨慎。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枯瘦如鸡爪般的手,将那张宝钞抓了过去,仔细验看了一番真伪,然后才从怀里最深处,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方方正正的东西,放在了摊板上。
“客官,好眼力。这可是最后一饼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