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己过,天色将明未明之际。
汴京城,一处名为“听琴小筑”的僻静宅院。
这里是周邦彦在汴京城中,一处极为隐秘的落脚点,就连开封府的同僚,也无人知晓。
后院,一株枝叶虬结的老槐树下,石桌旁,一盏孤灯如豆,在微弱的晨风中轻轻摇曳。
周邦彦坐在冰冷的石凳上,上身的灰色短打早己被鲜血浸透,左肩的伤口经过简单的包扎,依旧在隐隐作痛。
他面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神中却燃烧着两团不屈的火焰。
他的面前,放着那张从不离身的铁胎弓。
弓身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层幽冷深沉的金属光泽。
弓臂之上,用错金工艺镌刻的“拱圣营”三个篆字,在明暗不定的光线下,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悲怆与铁血。
他伸出右手,用一块粗糙却干净的麻布,一遍又一遍地,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弓身上的每一寸。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很专注。
像是在擦拭一件举世无双的稀世珍宝。
又像是在抚摸一位久未谋面、生死相依的故人。
只有握着这张弓,他才能感觉到一丝来自父亲周元正的、跨越了生死的温度。
也只有握着这张弓,他才能时刻提醒自己,拱圣营的冤屈尚未昭雪,那些惨死的忠魂还在九泉之下日夜悲啼。
他不能倒下!
擦拭完弓身,他又开始检查弓弦。
弓弦是用北地雪山冰蚕丝,混合西域火山蛛丝,再辅以七七西十九种秘制草药浸泡九九八十一天方才制成。
坚韧异常,水火不侵,而且还带着一丝极淡的、能够麻痹敌人神经的奇异药香。
这是拱圣营代代相传的不传之秘,也是他保命的最后底牌。
他正检查得入神,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完全没有察觉到。
就在后院那堵并不算太高的院墙之外,一道纤弱玲珑的青衣身影,己经悄无声息地伫立了许久。
是李师师。
她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从樊楼后巷分别之后,她并没有听从周邦彦的嘱咐远走高飞。
她知道,他将她推开,是为了保护她。
但她更知道,他此刻面对的,是何等凶险的局面,是何等强大的敌人。
她怎么可能,真的弃他而去?
她不敢去敲门,更不敢暴露自己的行踪。
她只能像一个最卑微的、最绝望的影子,凭借着对周邦彦气息的一丝微弱感应,和当年不良人旧部传授的一些追踪技巧,一路小心翼翼地尾随至此。
她只想,远远地看他一眼,确认他是否安然无恙。
透过院墙墙头瓦片之间一道细微的缝隙,她看到了院中的景象。
看到了那盏在晨风中摇曳的孤灯。
看到了灯下那个虽然清瘦,却依旧挺拔如青松的背影。
也看到了他手中那张……让她魂牵梦萦,永世难忘的铁胎弓!
就是这张弓!
她永远不会忘记!
崇宁五年,汴河边,那个将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少年,背上背的,就是这张弓!
弓身上“拱圣营”三个字,在当时的她眼中,比日月星辰还要耀眼!
邦彦哥哥!
真的是你!
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李师师所有的理智与伪装!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让自己因为激动而哭出声来。
眼泪,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无声无息地,汹涌滑落。
她看到了他肋下衣衫上那道被利刃划破的狰狞口子!
看到了他左肩那片尚未完全干涸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迹!
他受伤了!
为了追查这个该死的案子,他昨夜,又经历了何等惨烈、何等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
她也看到了他擦拭弓弦时,那双骨节分明、布满了细小伤痕与厚重老茧的手。
那根本不是一个文弱书生,一个开封府推官应该有的手!
这些年,他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而自己呢?
自己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冲进去,不顾一切地与他相认吗?
不。
不能。
李师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任由滚烫的泪水肆意流淌。
她太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了。
樊楼花魁。
汴京城中最耀眼,也最肮脏的一朵花。
这个身份,是她的保护色,让她得以在权贵的夹缝中生存,搜集情报。
但同时,这也是她身上最大的污点,是她与他之间,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一旦她与周邦彦的关系,尤其是他们之间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被揭露。
那些丧心病狂、毫无人性的敌人,会立刻将她当成对付周邦彦最有效、最歹毒的武器!
她不能成为他的软肋!
她不能让他因为自己,而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墙砖之上,瞬间浸入,不见踪影。
就像她的爱,她的痛,她的所有不为人知的情愫。
只能永远地,深深地,藏在最黑暗的角落里,永世不见天日。
她最后贪婪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在灯下孤寂而坚韧的背影,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彻底镌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然后,她毅然决然地,转过身。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之上,痛彻心扉,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邦彦哥哥。
既然我们无法在阳光之下并肩而行。
那么,就让师师,成为你在无边黑夜之中,最隐秘,也最锋利……那把刀吧!
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之中。
院墙之内,周邦彦擦拭弓弦的手,微微一顿。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向院墙的方向。
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几片被晨风吹落的槐树叶,在地上轻轻打着旋。
是错觉吗?
他皱了皱眉,将心中的一丝异样压下。
将铁胎弓横放在膝上,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张从鬼市赤狼卫手中夺下的,记载着艮岳惊天秘密的丝帛舆图。
借着微弱的灯光,他再次仔细审视着图上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标注。
越看,心中越是惊涛骇浪。
朱勔的狼子野心,辽国的险恶图谋,如同一张巨大的黑网,己经悄然笼罩了整个大宋的天空。
而图上那个用朱砂标注的“冬月”,更是像一根毒刺,狠狠扎在他的心头。
冬月……
难道,他们准备在冬季动手?
那茶渣拼出的“冬”字,莫非指的便是此事?
就在此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极轻、极有规律的叩门声。
三长,两短。
这是不良人旧部之间,最高等级的紧急联络暗号!
周邦彦脸色一变,瞳孔骤然收缩!
这么晚了,会是谁?
又发生了什么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