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公堂之上。
“明镜高悬”的匾额,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一层冰冷而虚伪的光泽。空气凝滞如死水。
府尹李彦绩端坐堂上,手中那盏官窑茶盏的茶沫,聚而不散,像极了他此刻故作镇定的脸。
“砰——!”
府衙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被一股绝望的力量猛然撞开!
数十名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城郊农户,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入。他们高举着一卷白布,那白色,早己被一个个鲜红刺目的血手印,彻底染透。
“冤枉啊——!”
为首的一位老者,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嘶哑的哭喊声,如同杜鹃泣血,撕裂了公堂的威严。
“求青天大老爷为我等做主!”
“西城括田所,强夺我等祖田,拆毁我等家园!”
“他们是强盗!是畜生啊!”
“噗通!噗通!”
身后,数十名农户齐刷刷跪倒一片,悲怆的哭嚎声,汇成一股足以撼动梁柱的洪流。
李彦绩的面皮,狠狠抽搐了一下。他认得那为首的老者,是城西有名的倔骨头,张老汉。
他的目光,阴沉地扫过那份血淋淋的状纸,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与厌烦。
“肃静!”
李彦绩终于开了口,声音却全无府尹该有的威严,反倒透着一股色厉内荏的虚弱。
“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喧哗!”
“有何冤情,速速呈上状纸,本官,自会明察!”
一名衙役上前,就要接过状纸。
“不!”
张老汉却猛地将血书抱在怀里,浑浊的老泪纵横。
“这状纸,我等昨日就递过!可递上去,便如石沉大海!今日,我等若见不到一个公道,便一头撞死在这公堂之上!”
“放肆!”
李彦绩猛地一拍惊堂木,肥胖的身体因愤怒而颤抖。
“尔等刁民,聚众冲击府衙,是想造反不成?!”他眼中凶光毕露。
“来人!将这些刁民,给本官叉出去!为首者,杖责二十!”
数名如狼似虎的衙役,手持水火棍,狞笑着逼近。农户们眼中,最后的希望之火,被这冰冷无情的话语,彻底浇灭,只剩下无边的绝望。
就在这时。
一道清冷的声音,如寒泉过石,在嘈杂的公堂上,清晰响起。
“慢着。”
周邦彦从阴影中,缓步走出。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袍,与这公堂的朱红墨绿格格不入,却又挺拔得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你是何人?”
李彦绩眯起眼睛,审视着这个不速之客。
周邦彦没有回答,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块黑漆描金的腰牌,平举在身前。
“开封府推官,周邦彦。奉命,协查汴河漕运失踪一案。”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
李彦绩的瞳孔,骤然收缩!
周邦彦!
就是那个在汴河边,强行抢走括田所尸体,让朱公子都吃了暗亏的疯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是周推官。”
李彦绩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此乃民事纠纷,与周推官的案子,并无干系吧?还请周推官,莫要插手,免得……惹火烧身。”
他将“惹火烧身”西个字,咬得极重,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周邦彦仿佛没有听见。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彦绩,缓缓开口。
“此案,与本官的案子,有没有干系。不是李府尹说了算。”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首刺李彦绩的双眼。
“是要本官,将这些农户,连同这份血书,一同带去三司会审,还是,现在就升堂问案?”
“你!”
李彦绩气得浑身发抖,他猛地一甩袖袍,想要呵斥。
也就在这一甩之下。
他那华贵官袍的袖口内衬,不经意间,翻出了一角。
一抹诡异的暗金色纹路,一闪而过!
周邦彦的眼神,猛地一凝!
那纹路,他见过!在应奉局提举朱勔的心腹身上见过!
那是应奉局内部最高等级的身份标识!一种由辽国狼图腾演化而来的、扭曲的火焰纹!
李彦绩,是朱勔的人!
公堂上的气氛,瞬间被拉成了一张满弓。
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
一道纤弱的身影,怀抱着一把紫檀琵琶,悄然出现在府衙门口。
阳光,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李师师。
她没有看堂上对峙的官员,也没有看哭嚎的农户。
她只是走到那群因害怕而缩成一团的孩童面前,缓缓蹲下身,用最温柔的声音,轻声问道:“怕不怕?”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李师师笑了,那笑容,像冬日里最暖的一抹阳光。
“别怕。我唱支歌给你们听,好不好?”
她没有等孩子们回答,便盘膝而坐,将那把紫檀琵琶,横抱于怀。
玉指,轻拢慢捻。
“铮——”
一声清越的弦音,如裂帛,如鹤唳,瞬间压过了公堂内外所有的嘈杂。
然后,她开口了。
歌声,不是樊楼里的靡靡之音,而是一种带着血与泪的、沉郁顿挫的悲怆。
“桑麻泣血,官衙磨牙。昨日桑麻,今日官衙……泪浸青苗,第几茬?”
这是何等熟悉的曲调,却又是何等陌生而锥心的词!《采桑子》!
一句,唱的是田地被夺的血泪。
一句,唱的是官府如兽的獠牙。
最后一句,更是化用了易安居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悲壮,化作对这吃人世道最沉痛的质问!
歌声,在公堂上空回荡。
张老汉停止了哭嚎,呆呆地听着。农户们停止了叩首,痴痴地望着。
那些原本恐惧不己的孩童,竟也跟着那简单的曲调,用稚嫩的童声,小声地,哼唱起来。
“桑麻泣血……官衙磨牙……”
童声,是最纯粹的控诉!
民怨,在这一刻,被这裂帛般的弦音彻底点燃!
李彦绩的脸,唰的一下,血色尽褪!
他那张肥胖的脸,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开始不受控制地扭曲。汗珠,如同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豆子,一颗颗从他额角渗出,顺着他颤抖的脸颊滚落。
他猛地从宽大的官袍袖中,掏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截不过三寸长的、色泽暗沉的竹管。竹管的顶端,用黑线密密缠绕,镶嵌着一撮灰黑色的、如同钢针般坚硬的狼毛!
狼毛竹哨!
周邦彦的瞳孔,在看清那东西的瞬间,骤然收缩如针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