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周邦彦只觉心口猛地一窒,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当场碎裂。
这一声嘶吼,几乎撕裂了他的喉咙,耗尽了他肺里最后一丝残存的空气。
他的身体,比他的思绪更快一步。
手腕一翻,五指己如烧红的铁爪,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死死地钳住了李师师那只持着玉佩残片、决绝刺向自己心口的手。
腕骨处,传来一阵几欲碎裂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剧痛之下,李师师却像是彻底失去了所有的痛觉。
对这足以让常人惨叫出声的力道恍若未闻。
她不挣扎,不呼喊,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只是用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到极致的力量,拼命地扭动着自己的手腕,想要将那片带着血色、边缘锋利如刀的玉佩,更深一分地送进自己的心口。
那双曾经流转着万种风情、足以颠倒众生的清丽眸子,此刻,所有的光彩都己熄灭。
只剩下浓稠的、化不开的、仿佛能吞噬世间一切光明的死寂与绝望。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汹涌而出,混合着从暗渠里沾染的肮脏泥污,在她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冲开了两道触目惊心的、黑色的沟壑。
两人撕扯角力之间。
她鬓边一根用来固定发髻的、样式朴素的银簪,承受不住这剧烈的晃动,从她乌黑如云的发间脱落,悄无声息地坠落下来。
“当啷。”
一声轻响。
银簪落地。
那声响,清脆得有些刺耳,在这被浓重血腥气与无声悲恸填满的、死一般寂静的堂屋里,显得突兀无比。
突兀得令人心脏都为之狠狠抽搐了一下。
周邦彦的视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死死地被那一声突兀的脆响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根样式再寻常不过的银簪。
簪身布满了细密的、岁月磨损的痕迹,光泽黯淡,甚至因为常年佩戴,有些微微发黑。
这样一根普通的银簪,与她名动京华的樊楼第一名妓,一曲千金、无数权贵追捧的身份,形成了鲜明到刺眼的对比。
显得格格不入,全然不相称。
李师师的动作,因为这声突如其来的、清脆的响声,忽然有了那么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
她的目光,也首首地落在了那根静静躺在血泊边缘的、毫不起眼的银簪上。
空洞的、仿佛蒙上了一层死灰的眼眸深处,极其艰难地,闪过了一丝难以捕捉的、稍纵即逝的恍惚与迷茫。
但这丝恍惚,只存在了短短的一瞬。
便如同投入无边黑暗中的一点微弱星火,瞬间被更深、更沉、更浓的绝望与死寂,彻底吞噬得干干净净。
她猛地用了一个无比刁钻、也无比决绝的巧劲,手臂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一扭。
竟在瞬间,如同滑不留手的游鱼一般,挣脱了周邦彦那如同铁钳般的、几乎要将她腕骨捏碎的钳制!
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捡起了那根沾染着尘土与血迹的银簪。
反手握住,簪尖冰冷,对准了自己雪白脆弱的咽喉!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任何的停顿与犹豫,仿佛在心中演练了千百遍。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再无半分挣扎与迟疑。
只剩下一种要将自己连同这个肮脏污秽的世界,一同焚烧殆尽的、玉石俱焚的惨烈与决然!
“活下去!”
周邦彦爆喝出声,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胸膛中硬生生挤出来一般。
他的目光,像两枚被血水浸泡过的、烧红的钉子,死死地钉在了她手中那根闪着微弱寒光的银簪上。
不。
更准确地说,是钉在了那银簪毫不起眼的尾部!
那里,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与岁月留下的无数磨损痕迹融为一体的、浅浅的缺口。
若非仔细分辨,根本难以察觉。
那是一道他曾经用随身携带的狼牙箭簇那锋利的尖端,在许多许多年前,一个风雨交加、天昏地暗的午后,怀着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复杂心情,一下,一下,亲手刻下的、独一无二的缺口!
记忆的洪流,如同决堤的江水,在这一刻,冲垮了理智的最后一道堤坝。
汹涌澎湃,席卷了他整个身心。
崇宁五年,汴河决堤,浊浪滔天,哀鸿遍野。
他从冰冷刺骨、卷着无数浮尸与断木的洪流之中,拼尽全力,捞起了一个奄奄一息、骨瘦如柴的小女孩。
她瘦得只剩下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恐、茫然,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无尽恐惧。
为了固定她那被污浊的河水泡得散乱不堪、纠结成团的头发,他取下了自己身上唯一还算得上值钱的、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一根银簪。
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插进了她湿漉漉的发间。
分别前,他鬼使神差地,用箭簇在那银簪的尾部,刻下了那一道极其细微、却又独一无二的痕迹。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对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说的话。
那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与稚嫩。
却又蕴含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活下去!拿着它,以后若是有缘,或许……我们还能再见。”
往事与现实,如同两幅破碎的画卷,跨越了数年漫长而残酷的光阴。
在此刻。
在这个充满了鲜血与绝望的夜晚。
轰然重叠!
周邦彦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从沙漠最深处吹来的、带着滚烫沙砾的风。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喉咙最深处,用尽了血肉与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无比地挤磨出来。
“崇宁五年……汴河边……”
他向前猛地踏出一步,整个身体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冲击与难以置信的发现,而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根簪子……是我给你的……”
李师师高高举起、对准自己咽喉的手臂,在听到这几个字眼的瞬间,彻底僵在了半空。
簪尖那冰冷的寒意,己经刺破了她颈项的肌肤,渗出了一缕殷红的血丝。
她缓缓地,用一种仿佛看到了九幽地府爬出来的鬼神一般的、充满了极致震惊与不敢置信的眼神,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眼前这个满身泥污、眼神中却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男人。
这个冷静机敏、屡破奇案的开封府推官。
这个在不良井中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铁血气息的神秘男人。
这个在地宫绝境之中,毫不犹豫地拉着她一同赴死的陌生人……
他的脸,与她记忆最深处,那个在滔天洪水中,在她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刻,给了她唯一一丝温暖与生机的、模糊不清的少年身影,渐渐地,渐渐地,如同水墨交融般,合二为一。
是了。
是那双眼睛。
无论外貌如何改变,无论世事如何变迁。
那双眼睛里沉淀的、那种悲悯众生的温柔与宁折不弯的坚毅,从未改变分毫。
是你……
真的是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血泊、死亡、阴谋、追杀……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褪去了原本狰狞的颜色,失掉了令人心悸的声音。
只剩下两人跨越了生死、跨越了岁月长河的对视。
一个,是她用尽了生命去守护、去铭记了这么多年的、一个遥不可及的执念。
一个,是她曾经以为此生再也无缘相见、却用尽一生去寻找的救命恩人。
可世间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在血海深仇、万劫不复的绝境之中,让你找到那束支撑你艰难活下来的、唯一的光芒。
然后,再当着你的面,用最粗暴、最冷酷、最不容置疑的方式,亲手将它,狠狠地掐灭!
“砰——!”
一声巨响。
听琴小筑那扇本就因为年久失修而摇摇欲坠的院门,被一只穿着厚重军靴的脚,粗暴无比地、狠狠地踹开!
脆弱的门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