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角楼街,保康巷。
这里是汴京城的心脓,一个永远流淌着欲望与秽物的巨大疮口。
五十多座勾栏瓦舍日夜不休,像五十多个贪婪的巨口,将人间的七情六欲、悲欢离合尽数吞下,嚼碎了,再混着酒气、汗臭与廉价脂粉的甜腻,化作一片浑浊的、令人窒息的烟云,笼罩在这片法外之地。
“张家老店”说书场,便是这疮口中最深、最烂的一处。
空气黏稠得能用刀切开,混杂着脚臭、馊茶和霉变木头的气味,熏得房梁上垂下的蛛网,都像是醉汉的胡须般微微颤抖。
周邦彦就坐在这片浑浊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像一滴污水,融入了这潭死水。
他现在的身份,是“哑巴张三”。
一个从黄河故道逃难而来,连户帖都在路上被水泡烂了的流民。
头上那顶破烂斗笠的帽檐,被他用手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一截满是胡茬、粗糙干裂的下巴。
阴影,是他此刻唯一的铠甲。
面前,一碗只浮着几片枯黄茶梗的劣茶早己凉透,水面上漂着几粒来历不明的尘灰,像几具小虫的浮尸。
他一口未动。
他像一尊被遗弃在人间炼狱里的石像,沉默、冰冷,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死气。
唯有斗笠的阴影之下,那双本该麻木的眼睛,此刻却像两簇在深渊中悄然燃烧的鬼火,冷静、贪婪,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一遍遍地扫视着场内每一个人的脸,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他在等。
等一个信号。
一个由李师师在樊楼那座血色囚笼中,用生命点燃的信号。
台上,说书人“赛三国”张十一,正说到关云长败走麦城,一块乌木惊堂木拍得山响,声如炸雷,震得满堂茶客的耳膜嗡嗡作响!
“叹那关圣一生英雄,到头来,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可悲!可叹!”
“好!”
台下,叫好声、惋惜声、铜钱砸在台上那清脆又肮脏的叮当声,混作一团。
就在这满场喧嚣的最高潮,后排一个衣着体面、独自饮茶的富商,忽然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得满脸通红。
那咳声,节奏古怪,三声短促,一声绵长,像是更夫在绝望中敲错了报丧的鼓点。
拱圣营,“三短一长”——最高等级警讯!
周邦彦藏在斗笠下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一根针!
这个信号,不是他要等的那个!
这是拱圣营旧部用以示警的暗号,意味着——有内鬼!或者,有埋伏!
台上,唾沫横飞的张十一,眼神几不可察地一凝,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动作慢了半拍。
周邦彦的目光,却如同一柄淬了冰的剃刀,瞬间锁定了那个呛咳的“富商”。
那人看似富态,但颈后皮肤却有被烈日暴晒过的粗糙痕迹,端茶杯的右手虎口处,有一层只有常年握刀才会磨出的厚茧。
更重要的是,他腰间佩戴的玉坠,样式是时下京中流行的“福禄双全”,但玉坠上系着的络子,却用了一种极其隐晦的“死结”打法。
那是殿前司禁军的杰作,高俅的鹰犬!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周邦彦的眼角余光,又捕捉到了另一个异常。
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一个看似在打瞌睡的脚夫,揣在怀里的手,正死死握着一柄短柄铁尺的轮廓。
而他对面,一个卖花生的货郎,箩筐底下,隐约露出了一截用黑布包裹的弩机!
不止一个!
这是一个局!
这张网,不是冲着他这个“死人”来的。
是冲着今晚,将要在这里传递的所有“活人”来的!
周邦彦的心,一瞬间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他明白了,王二麻子面圣那一着险棋,虽然成功将血书送达天听,却也彻底惊动了盘踞在黑暗中的毒蛇!
高俅,己然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开始动手清洗所有可能泄露秘密的渠道了!
台上,张十一放下了茶碗。
那股子说三国的激昂劲儿,像是被那一口凉茶给彻底浇熄了。
他清了清嗓子,将惊堂木在桌上轻轻一磕,话锋陡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语气里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戏谑。
“今日三国暂且不表,关二爷死得太憋屈,听得人心里发堵。小子我啊,新得了一段本朝的话本,轻松快活,给各位爷解解闷。”
“说的是那青面兽杨志!杨家将的后人,时乖命蹇,被逼无奈,于这汴京街头,叫卖祖传宝刀!”
场子里的喧嚣,瞬间低了三分。
常客们都愣住了,张十一从不说《水浒》的段子,嫌它粗鄙,是草莽之言,上不得台面。
今儿个,是吃错了什么药?
只有周邦彦知道,信号,接上了。
戏,要开场了。
只是,这出戏的台下,坐着的不仅仅是观众,还有一群手持屠刀、耐心等待着落幕的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