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的雨,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它冲刷着御街的青石板。
也冲刷着周邦彦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账册,如同一个烫手的烙印,被他紧紧地按在胸口。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只只嗜血的蚂蟥,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没有回不良井,也没有去找李师师。
此刻,他需要的是比黑夜更深的孤独。
比寒冰更冷的决绝。
周邦彦如一尾沉默的鬼鱼,无声无息地潜行在州桥之下。
这里是汴京的暗面。
是御街之上,权贵车马碾过的辉煌之下,淤积了百年脓血的阴沟。
他贴着冰冷滑腻的桥柱,一根,一根地摸索过去。
水下的石头长满了湿滑的青苔。
触手冰凉。
青苔的腥气混着铁锈味。
像极了李姥姥临终前药碗里的陈茶。
他突然想起,五年前她总用汴河青苔煮水祛火。
第一根,实心。
第二根,实心。
当他枯瘦的手指触碰到第三根桥柱时,指尖传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与粗糙石料截然不同的阻滞感。
是金属。
周邦彦用指甲,在那片被淤泥和青苔伪装得天衣无缝的地方,轻轻刮擦。
一层伪装的泥垢剥落。
手指刮开青苔时,指甲缝嵌进一块靛蓝瓷片。
釉色正是樊楼后厨用来盛“蟹酿橙”的老器。
朱勔连密道都要用民脂民膏堆砌。
下面,是一道细如发丝、严丝合缝的暗门!
没有锁孔,没有把手。
仿佛与桥柱浑然一体。
周邦彦闭上眼。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被毁容的脸颊流下。
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不良人内部代代相传的卷宗秘辛——关于这座御用之桥,在建造之初就留下的、一个连工部都不知道的“后门”。
他将整个手掌,按在暗门一处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凸起上。
那是一个仿照水涡纹理雕刻的记号。
他屏住呼吸,手腕发力,逆时针,缓缓旋转三圈。
不多,不少。
如点茶之时的“调膏”。
而后,五指猛然收紧,发力,向内狠狠一推!
“咔!”
一声沉闷至极的响动,从桥柱深处传来。
那声音,不像是机关开启。
更像是深埋地下的骨骼,被硬生生折断。
一个仅容一人钻入的漆黑洞口,如同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出现在眼前。
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混合着陈年霉味与油布腐朽的气息,夹杂着河底的腥臭,扑面而来。
周邦彦没有片刻犹豫。
如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闪身而入。
洞内空间狭小,刚好能容纳一个铁盒。
那铁盒用厚厚的油布包裹了十几层。
接口处用桐油封死。
确保万无一失。
他抱起铁盒。
冰冷沉重。
仿佛抱住的不是铁,而是无数冤魂的重量。
梆子敲过三更。
水珠从桥柱滴落的节奏突然变快。
是巡城禁军换岗的脚步声震落的。
他迅速离开。
逆着雨夜中巡逻的禁军灯火。
如一缕真正的鬼魂,消失在城南一座早己废弃的破庙之中。
破庙里,蛛网遍布。
神像倾颓。
一堆潮湿的木柴,被他用火折子点燃。
跳动着鬼火般的微光。
火光,映照着周邦彦那张被毁容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悲,没有喜。
只有一片死寂的、比窗外雨夜更深的漠然。
他用匕首,一层层划开油布。
“刺啦——”
最后一层油布被割开。
里面,是一本厚厚的账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