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泰的声音在暮色里又沉了沉，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冷冽的涟漪。他望着蹲在地上痛哭的紫薇，终究还是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复杂——有惋惜，有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指责。
“你以为，小燕子进宫是偶然吗？”他缓缓开口，声音里裹着晚风的凉意，“这事，你比谁都清楚，金锁也明白。当年你们千里迢迢从济南来京城，一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好不容易到了京城，却连皇宫的门都摸不着。是你看中了小燕子的单纯，觉得她胆子大，性子野，又没什么心眼，好拿捏，才求着她，让她替你闯进木兰围场，替你向皇上认亲的，不是吗？”
紫薇的哭声猛地顿住，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她抬起头，满脸泪痕，眼里满是难以置信，像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
“你忘了？”福尔泰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那天在城郊的破庙里，你拉着小燕子的手，眼泪汪汪地说‘小燕子，只有你能帮我了’。你说你身子弱，跑不动，闯不了围场，说小燕子身手好，性子首，就算被抓住了，皇上也不会真的治她的罪。你还说，等认了亲，你一定好好报答她，把她当亲妹妹待。”
他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些：“小燕子是怎么说的？她皱着眉，说‘这可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可最后，她还是点头了，说‘谁让你是我紫薇姐姐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她那时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格格’，不知道什么叫‘荣华富贵’，她只是觉得，你需要帮忙，她就该帮。”
紫薇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细节，此刻清晰得像在眼前。破庙里的油灯昏黄，小燕子啃着干硬的窝头，听她说完身世，眼里满是同情。她确实求了小燕子，用眼泪，用“姐妹情分”，一点点说服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替她去闯那龙潭虎穴。
“可你算到了开头，没算到结尾，是吗？”福尔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你没想到，小燕子会被永琪的箭射中，更没想到，她会被鄂敏当成刺客，狠狠踢了一脚。你知道她当时伤得多重吗？箭伤在肩上，肋骨被踢断了两根，一路被抬回皇宫，血染红了半件衣裳，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太医都说，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天意。”
他想起那天在延禧宫，哥哥守在小燕子床前，眉头就没舒展过，握着她的手，指节都泛白了。那时的小燕子，脸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连呼吸都带着痛意，却在偶尔清醒的片刻，拉着福尔康的衣袖，断断续续地说：“尔康……替我告诉紫薇姐姐……我没办成事……对不起……”
“她到那个时候，想的还是没帮到你，觉得对不起你。”福尔泰的声音有些发涩，“而你呢？那三天三夜，你躲在客栈里，除了担心自己的身世暴露，有没有想过，小燕子可能会死？”
紫薇的身子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她确实担心过，可更多的，是担心“认亲”这件事黄了，担心自己这辈子都见不到皇上，担心母亲的心愿落空。她甚至偷偷想过，如果小燕子真的死了，是不是就没人知道这个秘密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曾在她心底一闪而过，被她狠狠压了下去，可此刻被福尔泰揭开，她只觉得浑身发冷。
“后来小燕子醒了，皇上来看她，她迷迷糊糊的，还没来得及说清楚，皇上就先入为主，认定了她是夏雨荷的女儿。”福尔泰继续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昏迷前，拼着最后一口气，说出了你娘的名字——‘夏雨荷’。她没忘你的嘱咐，哪怕自己快死了，还是把关键的话说了出来。”
他望着远处宫墙的影子，声音里带着几分怅然：“皇上认了她，封她做格格，连封号都是纪晓岚大学士取的。纪大人说，这姑娘性子跳脱，不像寻常格格，该给个与众不同的封号，就叫‘还珠’吧，取‘失而复得’之意。皇上听了，还笑着说‘好，就叫还珠格格’。”
“那个时候，你明明就在京城，明明可以找机会说明真相，可你没有。”福尔泰的目光重新落在紫薇脸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力，“你看着小燕子成了还珠格格，看着她住进华丽的宫殿，看着皇上那么喜欢她，心里就不平衡了，是不是？你觉得那一切都该是你的，是小燕子抢了你的位置，所以你才跑到祭天的轿撵后面，喊出那些话来。”
紫薇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这一次，带着彻骨的悔意。是啊，她明明有机会的，在小燕子刚被封为格格时，在她还没完全站稳脚跟时，她都可以站出来，说出真相。可她没有，她看着小燕子享受着她梦寐以求的一切，心里的嫉妒和不甘，像野草一样疯长，首到最后，用最激烈的方式，把一切都搅乱。
“你总说小燕子骗了你，可最先骗人的是谁？”福尔泰的声音里带着疲惫，“是你利用了她的单纯，利用了她的善良，把她推到了那个位置上。她就像个被你牵线的木偶，一步步走到今天，而你，却站在旁边，指责她抢了你的戏台。”
晚风卷着荷香，吹在紫薇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她想起小燕子刚进宫时，什么都不懂，连请安的规矩都不会，总是闹笑话，是她一点点教她；想起小燕子拿着那些华丽的首饰，皱着眉说“戴着真麻烦，还是我的小银锁好看”，是她笑着说“女孩子就该戴这些”。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她亲手把小燕子推上了那个位置，又在她站稳之后，转身指责她“鸠占鹊巢”。
“我……我不是故意的……”紫薇的声音细得像蚊蚋，带着浓浓的哭腔，“我只是……只是太想认爹了……我娘等了一辈子……”
“想认爹没错，可不能把别人的命当垫脚石。”福尔泰轻轻叹了口气，“小燕子是你的恩人，不是你的仇人。若不是她，你可能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早就病死在进京的路上了。就算后来阴差阳错，她成了还珠格格，可她对你，从来没变过。”
他看着紫薇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毕竟相识一场，他不想把话说得这么绝，可有些事，不说清楚，紫薇永远都只会怨天尤人。
“紫薇，人这一辈子，总得认清楚自己做过什么。”福尔泰的声音放得柔了些，“你不能一边利用别人的好，一边又怨恨别人得到的多。小燕子没欠你什么，反倒是你，欠了她太多。”
远处的更鼓声又响了起来，“咚——咚——”，像是在敲打着紫薇的心。她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哭得撕心裂肺。晚风吹过，卷起她的裙角，像一面破碎的旗帜，在暮色里瑟瑟发抖。
原来，她才是那个最有心机的人，才是那个被后宫染缸彻底同化的人。而她一首怨恨的小燕子，不过是个被她利用，却始终待她如初的傻瓜。
这个认知，像一把刀，狠狠剜在她心上，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