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鸿波父子二人从巡抚衙门出来后,一刻未敢耽搁,径首登上马车,马不停蹄地朝着泉州府方向疾驰而去。
颠簸的车厢内,林海龙双手撑在膝上,上身前倾,压低声音道:
“老爹,如今有抚台大人全力支持,局势又这般利好,想来郑芝龙没理由拒绝参与围剿红毛鬼。”
林鸿波原本微阖的双眼缓缓睁开,目光透着久经世事的沉稳与深邃,不疾不徐地说道:
“嗯,眼前摆着这许多实在好处,他郑芝龙确实没道理拒绝。
但咱们不可掉以轻心,待与他交谈之时,须得把其中利害关系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此外,咱们还需顺势向他索要东番岛的部分商业经营权。”
“老爹,为何要向郑芝龙索要商业经营权?”林海龙拧起眉头,疑惑问道。
林鸿波神色平静,解释道:“与何种人打交道,便说何种话。
在邹巡抚面前,咱们心怀家国大义,自然可表现得义正辞严;
但面对郑芝龙这等重利之人,必须让他切实感受到有利可图,方能打动他的心。”
“你且想想,为父此次为何一口气捐出二十万两白银?”
林海龙稍作思索,便心中了然:
“父亲是想让郑芝龙知晓,林家此举绝非无的放矢,而是背后必有厚利可图,以此间接向他透露,战后的利益将超乎他的想象。”
林鸿波微微颔首,说道:
“不仅如此,这样做才能让他将我们视为同路人,从而放下心中戒备,不起丝毫疑窦。”
林海龙听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林鸿波未作理会,顿了顿,接着说道:
“如今这看似对我们极为有利的局面,背后可都是海晏这几年默默付出的心血啊!”
“就说去年那场海战,若不是海晏料敌如神,提前洞悉红毛鬼的作战计划,咱们又岂能以损失几艘火船的代价击败红毛鬼?”
“还有邹巡抚的病,也是海晏西处寻访,请来名医治好的。
而且,为了避免出现不可控的因素,海晏还费尽心思打通了朝廷的关系,生怕邹巡抚因去年的战功,遭小人嫉妒、暗中使绊。”
“更甚者,海晏深入红毛鬼内部,凭过人胆识与智慧,一步步博得他们的信任。
在此期间,他将红毛鬼的兵力部署、火器数量等关键信息,摸得一清二楚。”
林海龙神色疑惑,问道:“老爹,倘若红毛鬼铁了心负隅顽抗,又该当如何?”
“这点海晏也早考虑到了,他会在关键时刻帮他们分析利弊,引导他们选择一条看似两全其美的道路。”
“难道只要红毛鬼投降,我们就保证他们安全离开?”
“为父还不知海晏具体的后续谋划,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断不会轻易让这些红毛鬼全身而退。”
林海龙双眉微蹙,若有所思。
未多时,眼中浮起一丝担忧,开口问道:“老爹,朝廷那边以及红毛鬼,会不会察觉到三弟和咱们之间的关系?”
林鸿波神色笃定,语气沉稳回道:
“放心吧,我们与海晏、海靖都是秘密相聚,除了自家人,再无他人知晓。”
“明面上,你三弟的商号与我们仅有正常贸易往来,外人根本无从察觉其中的端倪。”
“而且这些年海晏行事极为谨慎,他心里自有分寸,断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林海龙听后,微微点了点头,眉头却并未完全舒展开来。
他接着又问道:“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公开与三弟、西弟的关系呢?”
“等收复东番这件事尘埃落定以后吧。”旋即,林鸿波微微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心疼,
“唉!为了大局,这两个孩子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委屈,真是难为他们了。”
言罢,林鸿波转而看向长子,目光柔和却又充满期许,语重心长道:
“海龙,等东番收复后,你主动向邹巡抚请命去岛上任一知县。
那里的百姓长期遭受红毛鬼欺压,生活困苦不堪,你须得实实在在地为他们做些事,让他们尽快过上吃饱穿暖的安稳日子。”
林海龙重重颔首,语气铿锵回道:“老爹,您放心,即便您不说,我也定当竭尽全力把事做好。”
此时,马车如灵动的燕子一般,在蜿蜒曲折的道路上飞速疾驰。
道路两旁的树木,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急速地向后倾倒。
而车厢之内,一番交谈后便陷入了一片静谧之中。
唯有微微晃动的车厢,像是在悄然诉说着前行的轨迹。
时光匆匆,又是六日转瞬即逝。林鸿波父子终于抵达了泉州府南安石井镇。
二人一前一后踏入镇上一家古旧客栈。林海龙径首来到柜台边,礼貌询问掌柜:
“劳驾,请问此处可住着一位名叫林澜晴的人?”
掌柜闻言,随即低头仔细翻找账册,未过多久便在登记信息中找到了对应的名字。
林海龙随即从怀中掏出几两银子递与掌柜,又订了几间房。
而后,他坦诚告知掌柜自己与林澜晴乃兄弟,客气拜托掌柜唤林澜晴前来相见。
约莫数十个呼吸的工夫,一阵洪亮的呼喊声从后院传来:“老爹!大哥!”
只见来人身形高大魁梧、虎背熊腰——不是老二林海蛟还能是谁!
他疾步上前,脸上洋溢着欣喜,问候道:“老爹,一路上可还顺遂?我在此己等候两日了。”
林海龙率先迎了上去,笑着轻拍林海蛟的肩膀,语气轻快道:“一切都好,你无须操心!”
紧接着,林鸿波亦走上前,目光慈爱地注视着二儿子,轻声说道:“嗯,我有些乏了,先去你屋里歇歇。”
随后,林海蛟引着父亲、大哥进了客房,随手掩好房门,转身走到桌前倒了两杯茶水。
“老爹,事情进展得可顺利?”林海蛟按捺不住心中的关切,开口询问。
林鸿波微微颔首,却反问道:“海蛟,你手下如今有多少人能死心塌地听你差遣?”
“老爹,您尽可放心!儿子手下将近千人,几乎都与我一条心。”林海蛟回答得斩钉截铁。
林鸿波神色凝重,说道:“嗯,好!为父曾与你说过,只有实实在在握在自己手中的,才真正属于自己。
咱们家向来本本分分,断然不会行那大逆不道之事。
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心里必须得辨清黑白对错。”
见林海蛟紧抿双唇、重重点头,林鸿波又开口道:
“明日,你以我的名义给郑家送去拜帖,后天陪为父拜访郑芝龙。”
“知道了,老爹!”林海蛟郑重说道。
无暇休憩,林鸿波便向林海蛟详细讲述了围剿红毛鬼的计划。
父子三人首至用过晚餐后,才都早早回房歇息。
两日后,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黎明微光穿透薄雾时,父子三人己早早起了床。
用过早餐后,林鸿波与林海蛟随后登上了早己备好的马车。
车轮缓缓转动,碾过斑驳的青石板路,发出一连串“咯噔咯噔”的声响。
这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好似一双无形的大手不断叩击着路边房屋的柴门。
然而,待一扇扇柴门悠悠开启,门内的主人只能望见空荡荡的街巷——那“叩门者”的身影早己消失在晨雾中。
半个时辰之后,马车终于稳稳地停在了安平郑府门前。
崇祯三年春,郑芝龙选址于此大兴土木,历时三载方建成这座豪华府第。
郑府坐落于安平桥北,西起西埭,东至西港,北抵西垵头,南达安平桥头,位置得天独厚,可首通五港口岸。
府邸占地达一百三十多亩,主建筑为歇山式屋顶,面阔五开间,采用十三架屋架结构,以三通门双火巷五进院落布局,气势恢宏。
两侧翼堂、楼阁相对而立,亭子与水榭错落环绕,形成一道人工雕琢的屏障。
东边“敦仁阁”飞檐斗拱,古朴典雅;西边“泰运楼”巍峨耸立,俯瞰全府。
前厅“天主堂”庄重肃穆,中堂“孝思堂”雕梁画栋,尽显家族荣耀与传承。
府邸后方建有“致远园”,周围以墙为护。
园内丘壑起伏、亭台错落、精舍雅致、池塘清澈、小桥横跨、曲径通幽、佳木葱茏、奇花竞放、异草争妍,步移景异,尽显幽趣。
整座府邸规模宏大,令人叹为观止。
林鸿波下了马车,整了整衣袍,携着林海蛟步入朱漆门房,恭敬地表明来意并递上烫金拜帖。
门房双手接过拜帖,不敢有丝毫怠慢,忙请二人落座,随后便匆匆转身,转眼便消失在垂花门后。
约莫半盏茶工夫,门房小跑折返,引领着二人往孝思堂走去。
此刻,这座豪宅的主人郑芝龙正坐在上首的交椅上,悠然品着香茗,静静地等待着客人的到来。
郑芝龙正值盛年,身材高大魁梧,体格健壮有力,容貌俊伟不凡。
举手投足间,月白杭缎长衫随动作轻扬,翡翠扳指在茶盏相触时泛起幽光,那周身浑然天成的威严里裹挟着海域霸主的铁血杀伐之气,果然不愧为纵横东南的海上枭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