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我怕什么?”
容音轻笑,眉间舒展,“若真由着她闹,我只怕将来那些个礼官、嬷嬷、管事……都要来我面前请旨告状。”
“那便让他们来找朕。”乾隆顺手将小燕子放在榻上的软毯上,让她趴着练习抬头,“她要真摔了哪一跤,朕自去替她收场。”
“皇上今日这话,臣妾可记下了。”容音俯身扶着小燕子,小丫头正咿呀地蹬着腿,试图抬起脑袋去够拨浪鼓,“将来若真有一日她闯祸,只怕连太后都拦不住。”
乾隆瞧着榻上这团小人儿咿呀呀扑腾着,眼中满是笑意。
“那就叫她来找朕,朕护她。”
小燕子似是听懂了,忽地一声清亮的笑,一把抓住拨浪鼓摇得叮当作响,笑得眉眼弯弯,声音脆得像钟鼓回响。
乾隆怔了一瞬,随后大笑出声:“你这丫头,倒还真是个应景的。”
灯影温柔,帐幔低垂。
小燕子在父母身边滚了一圈又一圈,哼哼唧唧、咿咿呀呀地闹到困极,才渐渐趴在榻上不动了。
容音替她盖上锦被,回头却看见乾隆还在低头看她,神色难得柔和。
她轻声问:“皇上可是心有所想?”
乾隆语声低缓,“朕在想,她这样好动,将来怕是留不住。”
“她若要飞出这宫墙,皇上愿意放她走吗?”
乾隆沉默了片刻,抬眸看着容音:“只要她不是被逼着走,朕便愿意。”
容音点点头,望着榻上熟睡的小人儿,轻声道:“那便好。她这一生,最该有的,就是做自己的欢喜。”
夜渐深,宫灯熠熠,清辉洒落在长春宫窗棂间,宛如一层薄雪。
小燕子蜷缩在软榻上,睡得正沉,小手握着拨浪鼓的柄,嘴角微微上翘,似在梦中也不肯松开那一点玩意儿。
富察容音低头替她掖好被角,手势极轻,眸光温柔又专注。
“她这一觉睡得可真安稳。”
乾隆坐在不远处的罗汉榻上,己卸去冠带,身披一件湖蓝织金的宽袖常服,一手执书,心思和眼神却并不在书上。
乾隆目光落在榻上的小燕子身上,久久未移开。
“你说,”他忽然开口,“她将来会不会像你一样,不爱言语,却事事记得清楚?”
容音转过头,微笑着看他,“她如今才半岁,就定性子未免太早了。”
“可朕总觉得,她眼睛里有光,”乾隆放下书卷,轻叹道,“不是那种寻常宫里格格被教出来的光,她的眼神,跟永琏小时候不一样,也跟景璱和永琮不一样。”
乾隆沉默了一瞬,起身走至榻边,俯身低头细看女儿,忽然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小鼻尖。
小燕子眉头动了动,眼睫微颤,却未醒,只哼哼了两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朕方才看她笑了。”乾隆轻声道,“想必是梦中看见什么好玩了,发自心底的笑。”
容音嘴角扬起,“她总是笑,醒着时笑,看人时笑,连咬自己手指都能笑出声。”
“朕听明玉说,她午睡醒来第一眼见的是你,笑得口水都喷出来了。”乾隆低笑了一声,“朕倒真羡慕她这份没心没肺的欢喜。”
“那是因为她知道有人等她醒,有人哄她吃,有人抱她玩。”
容音顿了顿,声音柔下来,“她生来就不是寂寞的。”
乾隆静了片刻,忽地抬头看她。
“容音,你可曾后悔过?”
“后悔什么?”
“后悔回到这宫里,后悔再一次……”他眼神温沉,语气低缓,“把一个孩子带进这座城。”
容音望着榻上睡着的孩子,久久没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摇头。
“小燕子……”他轻声念着女儿的小名,像是自语,“将来她若真的像风,要飞得远远的,朕会记得她今日这样,乖乖地睡在朕的怀里。”
“她将来,也会记得皇阿玛这样,陪她玩、哄她睡,蹲在地上教她走路。”
容音微微一笑,“她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们记得。”
殿中烛火静静燃着,光影将两人映在帐后墙上,像是旧时山水画中,那剪影里,有人执笔写春风,有人托梦留晚灯。
榻上的小燕子翻了个身,嘴里“咕咕”叫了两声,像是又做了个好梦。
乾隆不自觉伸手覆在她的小被上,轻轻拍了拍,唇角弯起。
“晚些时候,朕亲自替她洗一回澡。”
容音一怔:“皇上可别一时兴起,洗到一半她若哭了,你这个皇阿玛可有法子哄?”
“偌大的国家,朕都可以治理的井井有条,这点小事自然是不在话下。”
容音低头轻笑,斟了一盏夜茶递来,眼角弯弯,“那臣妾就看皇上如何洗得她乖乖的。”
夜色更深,宫灯尽暗,只余帐幔中一盏微弱的豆灯,在铜灯座中幽幽亮着。
乾隆依旧是歇在了从长春宫,他梦见自己站在紫禁城中,夜色如墨,风卷宫旗,却听见一个女孩的笑声——清脆、明亮,如飞鸟掠空。
“小燕子……”
他在梦里轻唤了一声,那女孩回头,穿着一身红衣。
“你是谁?”梦中的他迟疑着问。
那女孩咧嘴一笑,双手叉腰,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皇阿玛,我是小燕子啊!”
他梦见她从宫外闯进来,笑着、跳着,把宫里的规矩都踩在脚下,他记得自己气极,却又忍不住被她逗笑。
她总说自己总归是要飞走的,是不属于这里的。
梦中场景转变,他们在南阳分别,再次听到小燕子的消息,是这个孩子己经在云南离世。
她的背影越来越远,最终隐没在雾色苍茫中,再也未回头。
梦里的乾隆站在原地,一步未动,他想喊她,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追过去,脚下却如灌铅,再也挪不开一步。
“小燕子——”他忽地惊醒,猛地坐起身,额上尽是冷汗,眼中带着几分茫然,喘息如潮。
帐中灯火未灭,帷帐随风微晃,一旁的富察容音也被惊醒,撑着身坐起来,眉间微蹙。
“皇上?”她轻声唤,“您怎么了?”
乾隆愣了片刻,转头看向她,眉心紧锁,嗓音低哑:“朕……梦见小燕子了。”
容音怔住:“小燕子?”
“不是眼前这个。”乾隆摇了摇头,像是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是……另一个她。”
他抬手覆在额上,闭着眼,声音带着几分罕见的疲惫:“她不是从宫中出生,而是从宫外闯进来的。她没有名分,没有教养,却一点不怕朕,一见朕就笑……笑得像风,像阳光。”
容音静静听着,没有出声打断,只是在一旁替他斟了一盏温水,轻轻放在他身边。
“刚进宫的时候,朕当时烦她,怕她坏了规矩……可她走了以后,朕才觉得这宫里真静得可怕。”
他声音一滞,闭了闭眼,“朕后来做错了事,她离开了朕,去了大理,朕那时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剜了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