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年后,天泉山。
晨曦刚漫过苍松翠柏,胖果冻己掀开鬼蛊房门的粗布帘,肉乎乎的手掌隔着被褥轻拍:“小师弟,太阳晒屁股啦!”
鬼蛊把脸埋进枕头哼唧两声,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才惺忪睁眼。胖果冻早将青瓷碗推到他面前,碗里是冒着热气的桂花糕——那是他寅时就蹲在膳房灶台前温着的。鬼蛊揉着眼睛坐起,抓过糕点就往嘴里塞,腮帮子鼓得像偷藏松果的小兽,碎屑簌簌落在青布睡袍上。
“慢些吃!”胖果冻无奈地戳了戳他沾着糕渣的嘴角,“牙没漱,汗没擦,活像只刚出窝的小脏猫。”嫌弃的话尾音还没落下,眼底却漾开笑意,指尖轻轻替他拂去衣襟上的碎屑。
六年前的场景还刻在记忆里。那时师傅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踏入山门,孩子睡得正酣,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粉雕玉琢的小脸像朵含苞的雪梅。“这是你小师弟,鬼蛊。”师傅话音未落,胖果冻就凑上前,心口像被山雀的爪子轻轻挠了一下。从那天起,这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小不点,就成了他护在羽翼下的珍宝。
如今的胖果冻己是十二岁的少年,虽依旧带着婴儿肥,臂膀却己生出结实的肌肉,宽肩窄腰间透着习武之人的利落,眉眼英气勃勃,唯有看向鬼蛊时,眼神会不自觉地软成春水。而被他护在身后的鬼蛊,也长成了六岁孩童,乌溜溜的眼睛像淬了天泉山的露水,只是贪吃的性子分毫未改。
“师傅和大师兄去恒州城了,”胖果冻替他理正歪掉的衣领,指尖划过布料上的云纹刺绣,“临走前撂下话,今日的吐纳功若敢偷懒,我便用竹剑敲你屁股。”
鬼蛊嘴里塞着最后一块糕点,含糊不清地应着,嘴角却偷偷勾起——他知道,这佯装严厉的师兄,怕是连片落叶都舍不得让它砸到自己头上。山风穿过雕花窗棂,卷起案头泛黄的练功图谱,也拂动了少年们鬓边的碎发,天泉山的晨光里,流淌着岁月温软的静谧。
“师兄,师傅都走了好些天了,阿柱师兄他们也不在,山上闷得慌。”鬼蛊嚼着桂花糕,含糊的声音里透着委屈。忽然他眼睛一亮,仰着小脸眼巴巴望着胖果冻,“要不今日我们下山玩?阿柱师兄说山下有卖糖画的,还有杂耍班子呢!”
胖果冻屈指在他额头轻敲一记,故作严肃道:“师傅千叮万嘱让我盯着你练功,敢偷懒的话……”他忽然打了个寒噤,想起后山思过崖那常年阴冷的石洞,眼神里掠过一丝恐惧,“回来得罚我去面壁三天!”
鬼蛊刚咽下最后一块糕点,就被胖果冻拎到了门外。青石坪上早己摆好两把木刀,胖果冻抄起那把半人高的陌刀,将更小的一把递过去:“今日学‘山河绝韵’第一重。”
鬼蛊耷拉着脑袋接过木刀,小嘴撅得能挂住油瓶。胖果冻见他蔫蔫的模样,心里像被猫爪挠了挠,忽然蹲下身道:“好好学,明日师兄带你下山逛一天。”
话音未落,鬼蛊瞬间扬起脸,缺了颗门牙的小嘴咧成月牙,露出沾着糕渣的“大白牙”,眼里的光比天泉山的晨露还要亮。山风掠过竹林,送来远处古刹的钟声,两个少年的身影在青石坪上错落舞动,木刀相交的脆响里,藏着天泉山最鲜活的晨光。
次日清晨,山雾还未散尽,胖果冻己坐在鬼蛊床边轻摇他的肩膀。少年揉着惺忪睡眼,声音裹着梦呓:“师兄……我不想练功嘛,再睡会儿……”
“那你睡吧,”胖果冻故意拖长语调,指尖敲了敲木桌,“我自个儿下山买糖画去咯——”“糖画”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像颗糖豆抛进鬼蛊混沌的意识里。
“糖画?!”少年猛地弹坐起来,睡眼瞬间瞪得溜圆,雀跃的光在眼底扑闪,“师兄当真?”
“师兄何时骗过你?”胖果冻话音未落,鬼蛊己像只被点了火的小炮仗蹦下床,三两下往身上套衣服,急得连练功服的盘扣都系反了。
胖果冻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憨样,眼底漫开宠溺的笑意,半蹲下身替他理顺衣襟,指尖拂过他歪扭的领口时,触到少年因兴奋而发烫的脖颈。鬼蛊抓过桌上的包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拽住师兄的手就往门外冲,包子馅的油星沾在嘴角,像只偷吃东西的小兽。
天泉山下的小镇对鬼蛊而言处处是新奇。他攥着胖果冻的手左顾右盼,琉璃盏里的糖画、货郎担上的拨浪鼓、茶馆前的杂耍幡旗都让他挪不开眼,小奶音叽叽喳喳没停过:“师兄师兄,那会转的花花是什么?”“卖糖葫芦的伯伯为啥要敲小铜锣呀?”
胖果冻耐着性子一一解答,尽管他十二年来也只下过几次山。师傅管教严苛,山门之外的世界对他而言同样带着几分陌生,只是看着师弟亮晶晶的眼睛,便觉得连石板路上的青苔都生得有趣。
行至一处酒楼前,酱肉与蒸糕的香气勾得鬼蛊停下脚步。他仰着小脸猛吸鼻子,嘴角不知不觉滑下一滴口水,小模样活像只闻见腥味的猫儿。胖果冻见状失笑,揉了揉他的发顶:“等师兄以后赚了铜钱,定带你来这儿吃个够。”
“好呀好呀!”鬼蛊用力点头,尽管他尚不明白“铜钱”为何物,只觉得师兄描绘的未来定像糖画般甜。两个少年就那样并肩站在酒楼门前,仰着天真的脸庞,望着窗内觥筹交错的光影,眼里盛满了对未知的憧憬。
“……中渡桥那仗,天泉山三百弟子随王清将军断后,几乎全军覆没!连掌门沈寒英都……”酒楼内突然飘出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针,扎得胖果冻浑身一僵。
“可不是嘛!方才我在城门还见着几个带伤的天泉弟子往山上跑,那模样……”
后面的话己听不清。胖果冻只觉得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寒冰。他猛地弯腰抱起鬼蛊,像一阵风般冲向山路,耳边只有呼啸的山风与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滴滚烫的泪猝不及防砸在鬼蛊手背上,少年茫然抬头:“师兄怎么哭了?我们不是去买糖画吗?”
胖果冻死死咬着下唇,没敢回头。怀里的师弟尚不知晓,方才那些话音落下时,天泉山的半壁晴空己轰然坍塌。他只能将孩子抱得更紧,脚步踉跄地奔向那座此刻必定染血的山门,晨雾裹着他压抑的哽咽,散在蜿蜒的山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