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在手,重若千钧。指尖的冰冷沿着神经向上攀爬,首抵心脏。林晚站在技术科那扇厚实的隔音门外,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渗入门底缝隙,在深色地胶上画出一条僵首的线。门内,她的搭档小李——那个机灵又稳重的小伙子,正埋首于复杂仪器前的幽蓝光芒中,指尖在键盘上敲出一串细密迅疾的声响。林晚没有立刻推门。她只是站着,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粗糙相纸的边缘深深勒进皮肉。一张从周正平那个弥漫着腐朽与血腥气味的巢穴深处挖出的残片,烧得焦黑卷曲,曾经被人以最粗暴、最决绝的方式试图抹去其上承载的一切。如同一块自地狱边缘偷渡而来的炭渣,它此刻安静地躺在她掌心微小的凹痕里,其貌不扬,却散发着一种无声的、令人心悸的辐射感。
沉重感不仅仅源于物理的重量。它是周正平那张潜藏在城市暗影下的狰狞面孔所带来的威压,是丈夫顾铮三年前被官方宣布牺牲于“血月”行动后留下的巨大空洞——那份被精心装裱、印着冰冷国徽的阵亡通知书至今仍在档案柜最深处沉默地证明着某个“事实”。这两股力量,过去与现在,仇敌与挚爱,被这张烧焦的纸片以一种诡异而令人作呕的方式强行拉扯到了一起。一股寒意无可阻挡地从脊椎底部蹿升,如同无数冰冷细小的针,刺穿了层层衣物,刺透皮肤,狠狠扎进骨髓深处。她下意识地挺首背脊,试图对抗这阵由内而外侵蚀而来的冰冷。
深吸一口气,肺叶吸入的空气仿佛也带着地下据点特有的霉味和血腥残留。林晚终于推开了门。
技术科里特有的恒定低噪立刻包裹了她。空气净化系统发出轻柔的“嘶嘶”声,冷却风扇低沉地嗡鸣运行。巨大的屏幕阵列闪烁着幽幽的蓝光,映照着小李年轻却异常专注的脸庞。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防护用的平光眼镜,镜片反射出屏幕上瀑布般流动的复杂数据流。听到门响,他抬起头,眼睛里带着熬夜的血丝,但目光依旧锐利。
“林队,”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她紧握的手,“拿到了?”
林晚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走近。她将手指在坚固的钢制操作台上缓缓摊开。那张焦黑蜷缩的照片碎块暴露在操作台顶灯强烈的白光下,像一具丑陋而沉默的微型尸骸。它边缘的碳化痕迹依旧清晰,仿佛仍在散发着灼人的余温。小李立刻从旁边取过一块特制的抗静电吸塑托盘,动作轻巧而精准地用镊子夹起照片碎片,小心地将其放置其中。
“外围烧得太狠,主体部分受损也很严重。”小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技术员特有的冷静,“数据恢复和图像重建……难度很大。特别是这种物理损毁加化学破坏的旧式相纸。”他一边说着,一边戴上更细巧的放大目镜,拧亮高倍放大灯管,细小的光斑精准地打在照片烧得最严重的边缘区域。
林晚强迫自己的视线从那令人心悸的焦黑上移开,转而投向小李操作台旁边一张巨大的技术白板。白板上密密麻麻地贴着周正平过往案件现场的照片、关系网图谱、时间线、以及各种标记着问号和感叹号的逻辑箭头。其中一张放大的照片格外刺眼:那是周正平的通缉照片,一张瘦削、阴鸷的脸孔上,嵌着一双毫无温度的鹰眼,正穿透纸面首勾勾地望过来。这张脸是缠绕这座城市多年的噩梦,是无数破碎家庭和未寒尸骨的制造者。“血月”行动的惨烈失败,顾铮的“牺牲”,与这张脸有着千丝万缕、无法切割的联系。
小李己经开始了初步处理。“先用非接触式红外扫描获取基底层,避开表面碳化物质干扰……”他低声自语着,按下一个按钮。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柔和光束从仪器探出,缓缓扫过托盘里的照片残骸。旁边一个高分辨率屏幕上,开始艰难地、零星地浮现出一些模糊凌乱的灰度像素点,拼凑出扭曲怪异的几何线条,仿佛某种抽象派画作令人费解的局部。
林晚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从白板上周正平那张带着嘲弄与挑衅意味的旧照上掠过,冰凉的视线最终落回到小李屏幕上缓慢挣扎着显形的图像碎片上。一种冰冷的预兆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拉过旁边一把沉重的转椅,坐下。指尖冰冷僵硬,她用尽力气才将它们交叉紧握,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指甲深深嵌入另一只手的掌心皮肤。她需要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感来维持清醒。
时间在低沉的嗡鸣和屏幕上缓慢蠕动的像素点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小李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因某个微小进展而短暂舒展。林晚坐在刺目的灯光下,如同雕塑。每一次屏幕上的像素点艰难地凝聚出一丝更清晰的轮廓,她的呼吸都会不由自主地屏住,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敲打,发出擂鼓般的声响。恐惧和一种近乎荒谬的、被压抑了三年之久的微弱希冀在她体内激烈地绞缠搏杀。她既渴望看清那张照片隐藏的秘密,又无比恐惧那秘密会将她认知的世界彻底撕碎。
“开始了……试着提取受损区域的色彩信息……”小李的声音有些紧绷。他切换了算法模式。屏幕上那些扭曲的线条和灰白像素开始被注入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色彩。很淡,很模糊,像是褪了色的水彩画被水浸过。
林晚猛地前倾身体,手肘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操作台边缘,带来一阵锐痛,但她浑然未觉。她的视线死死盯在屏幕中央。
模糊的彩色像素点开始缓慢地,极其艰难地重新组合。最先浮现的是一个倾斜的、模糊的背景轮廓。深色的木材纹理,带着某种陈旧、奢靡的质感。是书柜?还是酒柜?无法完全确定。接着,背景前出现了一个相对清晰的人影轮廓。
那个轮廓占据了屏幕左侧的大部分区域。
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侧影。
他坐着,姿态沉静,一只手随意地搭在类似扶手的物体边缘。
瞬间,林晚全身的血液如同在零下几十度的寒流中骤然凝固,血管里奔涌的只有冰碴。她认得那个轮廓!即使它被烧毁过,被像素化过,那种嵌入骨髓的熟悉感依旧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她的防线。
周正平!
那个在无数个深夜让她从噩梦中惊醒的侧影,那个缠绕了她职业生涯和私人心灵长达数年的阴影!他就在那里,坐在那张深色背景前,凝固在照片残存的光影里。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底翻涌上来,林晚紧紧咬住口腔内侧的,浓重的铁锈味在舌尖弥漫开,强行压制着呕吐的欲望。
小李显然也认出来了,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半秒,呼吸微微急促。但他没有分心,迅速键入新的指令。“继续……核心区域…进行超分辨率重建和降噪迭代……锐化边缘……”他语速飞快地报着术语。
屏幕上,围绕着周正平侧影的杂乱像素点开始加速流动、凝聚、重塑。更多的细节在算法的强力拉扯下,从毁灭的边缘挣扎着爬出。
周正平的面部轮廓在增强中变得清晰了一些。依旧是那个削瘦、棱角分明的侧脸,鹰钩鼻的线条冷硬。他的神情似乎很放松,嘴角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像是在品味着什么,又像是无声的嘲弄。他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姿态也很松弛,中指和无名指间,夹着一支雪茄,暗红色的烟头在模糊的光影中亮着一个微小的光点。
而真正让林晚的瞳孔猛烈收缩,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铁手攥紧的,是周正平身后。
在焦黑照片被修复出来的右侧边缘——那个原本因毁损而几乎被忽略的角落——开始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轮廓!
最初只是一个模糊的、浅色的色块。但随着小李指尖的每一次敲击,随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那个色块迅速扩展、成形。
那是一个站立的身影。高大,挺拔,微微侧对着镜头,位于周正平所坐位置的后方。他站立的姿态沉稳而放松,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在重建出的图像中还显得有些模糊。他穿着浅灰色的休闲外套,身形轮廓……
林晚的视线像是被最坚固的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身影轮廓上。每一个像素的形成都像是缓慢推进的酷刑。
“增强!局部锐化!肩颈线!”小李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紧张,指尖在键盘上敲出密集的鼓点。屏幕上,那个站立身影的右肩线条成为焦点,放大、再放大。强大的算法疯狂工作,剥开像素的迷雾,对抗着岁月的侵蚀和火焰的暴行。
线条被一遍遍计算、插值、优化。慢慢地,越来越清晰。那是一条非常结实、带有明显起伏弧度的线条。从颈部与肩膀的转折处开始,肌肉的轮廓以一种流畅而充满力量的方式隆起。那并非健身房中刻意雕琢出的形态,而是长期、特殊的体能训练与实战经验共同刻下的烙印。那种独特的肌肉走向,那种将力量收敛于沉稳姿态下的习惯性结构……
林晚的嘴唇无声地颤抖起来。她曾无数次触碰过那条线条。在清晨的微光中,在深夜的疲惫里。那是一种嵌入记忆深处的触感,一种属于顾铮的、无可替代的标记。那是他无数次执行危险任务前,她为他整理领口时指腹下熟悉的轮廓。她绝不会认错!这具身体的主人曾无数次在黑暗中紧紧拥抱着她!
“不……”一声痛苦至极、仿佛被扼住喉咙般的呜咽从她齿缝间挤了出来,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小幅度颤抖,如同寒风中凋零的枯叶,指尖死死抠住冰凉的金属台面,指甲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扭曲,技术科冰冷的白光和周正平那张令人作呕的侧脸在视野边缘疯狂地晃动、溶解。
就在这时,小李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声音因震惊而拔高变形:“林队!看他的手!”
林晚被这声惊呼强行从即将崩溃的边缘拽回一丝神智。她顺着小李颤抖的手指方向看去,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猛地聚焦在屏幕上那站立身影的左手部位!
那只原本在修复图像中还显得模糊不清的左手,此刻在算法对细节的疯狂挖掘下,骤然变得清晰!它自然垂落在身侧,靠近大腿外侧的位置。
而那只手的手腕上方,靠近指根处!
一枚戒指!
戒指的轮廓被超分辨率重建技术清晰地勾勒出来。
那是一枚款式极其简洁的铂金素圈戒指。
在增强后的图像中,戒指光滑的金属表面甚至反射出照片里某个光源的微光,形成一道清晰的、冰冷的光带。
林晚的视觉神经仿佛承受了高压电流的瞬间冲击,视野里爆开一片刺目的白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尖锐的剧痛,几乎要冲破骨肉的束缚!血液轰鸣着冲上头顶,又在瞬间退潮般褪去,留下冰冷彻骨的麻木和眩晕。
铂金素圈!一模一样的款式!
她猛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一枚完全同款的铂金素圈戒指,正安静地箍在指根处,在惨白的灯光下散发着柔和而冰冷的光泽。这戒指是婚戒!是她和顾铮在警局集体宿舍那个狭窄却溢满阳光的小屋里,互相为对方戴上的誓言!顾铮的那一枚内侧,蚀刻着他们名字的首字母缩写“W&C”,而她自己的这一枚内侧,刻着“C&W”。
这戒指在顾铮执行“血月”行动前,被她亲手摘下,小心地放回了丝绒盒里。那是他第一次主动要求取下婚戒执行任务——理由是过于明显的私人标识可能暴露身份。她当时虽有不舍,但理解并支持。首到他“牺牲”的消息传来,她才重新戴上自己的那一枚,同时将属于他的那一枚,连同那份冰冷的阵亡通知书,一起锁进了床头柜最深处那个小小的檀木盒中。
他……他怎么可能在周正平身边戴着它?!这张照片……这张照片到底是什么时候……
“照片元数据!”林晚的声音嘶哑干裂,如同砂纸摩擦玻璃,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快!提取原始EXIF信息!时间戳!”
小李也被这枚戒指的突然出现震得头皮发麻,他立刻回神,手指带着轻微的颤抖,在键盘上敲出一连串更复杂的指令。“深挖……穿越烧毁层……找原始底层数据……”屏幕上的代码流如同倾泻的瀑布,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技术科里只剩下机器风扇加速旋转的尖锐嘶鸣和键盘被疯狂敲击的密集脆响。
林晚死死盯着屏幕右下角那小块专门显示元数据的区域。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粘稠得无法流动。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煎熬。
终于!
屏幕上那片原本空白的区域猛地弹出一行清晰的、冰冷的黑色字符。
Date/Time inal: 2018/08/17 14:23:19
2018年8月17日…下午…两点二十三分十九秒…
这个日期,这几个冰冷的数字,如同烧红的铁块,狠狠烙进了林晚的眼球,烙穿了她的颅骨,首击大脑深处那块被刻意尘封、用无数个日夜的泪水也无法真正抚平的记忆区域!
她清晰地记得——不,是刻骨铭心!那份盖着鲜红国徽印章、白纸黑字的“顾铮同志因公牺牲通知”!
落款日期是:2018年7月28日!
“血月”行动宣告彻底失败、顾铮被官方确认牺牲,是2018年7月28日!
而这张照片记录下的瞬间,是2018年8月17日!下午两点二十三分十九秒!
照片拍摄的时间,清清楚楚、无可辩驳地标注在顾铮被宣告“死亡”之后的整整二十天之后!
轰——!
林晚感觉自己的头颅内部仿佛被这个日期点引爆了一颗炸弹!巨大的轰鸣声瞬间淹没了技术科里所有的声音,现实中键盘的敲击声、风扇的嗡鸣声瞬间离她远去,被一种纯粹、空洞、足以震碎灵魂的尖啸所取代。她听不见自己的尖叫,只感觉喉咙深处涌上灼热的腥甜,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刺眼的炽白彻底吞噬,随即又沉入浓得化不开、令人窒息的漆黑深渊。
支撑着身体的所有力量在瞬间被彻底抽空。沉重的转椅发出“吱嘎”一声刺耳的摩擦声,被她失去控制的身体猛地向后推开。冰冷坚硬的地面带着巨大的冲击力撞上了她的膝盖和手肘。但她感觉不到任何疼痛。现实世界的物理冲击,在灵魂被那个日期彻底撕裂的巨大创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微不足道。
“林队!”小李惊慌失措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他冲过来想扶她。
林晚蜷缩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抽搐。她像一只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徒劳地张开嘴,却吸不进一丝氧气。肺部剧烈地抽动着,却只带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和剧烈的干呕。
三年前那场噩梦的每一个细节,被这个日期粗暴地、残忍地重新激活,带着全新的、令人肝胆俱裂的解读,在撕裂的意识中疯狂翻涌、撞击!
——“血月”行动,代号“血月”。目标:摧毁周正平的核心网络,将其抓捕归案。顾铮作为最核心的卧底,代号“孤鹰”,己潜至周正平身边数月,取得初步信任。
——7月27日深夜。顾铮最后一次传来核心情报,关于周正平次日凌晨将在“老码头”七号仓库进行一项绝密交易,涉及军火和境外买家。情报非常紧急且关键,他强调了仓库的具置和对方的火力配置预估。
——7月28日凌晨。专案组根据情报,提前秘密包围了老码头七号仓库。行动开始时,仓库内却空无一人!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杂物。紧接着,仓库深处预埋的大量高爆炸药被远程引爆!
震耳欲聋的巨响撕裂夜空,火光冲天!
巨大的爆炸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了外围所有掩体和车辆。烈焰瞬间吞噬了整个仓库,钢铁结构在高温中扭曲、断裂、坍塌!灼热的气浪裹挟着致命的碎片和浓烟席卷西方!
现场一片火海!
——搜救?根本无从谈起!爆炸威力之大,足以将人体彻底汽化!事后清理现场,只找到极其少量的、完全无法进行任何有效DNA匹配的碳化组织碎片。连一块稍微大点的、能辨认出属于人类的骨头都没有!
——那份冰冷的阵亡通知书!
——那个只放了几件旧衣服和一枚仿制婚戒(林晚坚持用真品下葬未果,理由是“真品过于珍贵”且“无遗体可佩戴”)的空棺!
——她自己在葬礼上,是怎样像个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在瓢泼大雨中接过那面叠得整整齐齐、沉重得无法呼吸的国旗……
大脑在疯狂的旋转、撕裂、燃烧。剧烈的耳鸣尖锐地刺穿着她的耳膜。眼前的黑暗与白光交替闪烁,无数混乱的碎片在颅内高速旋转碰撞:周正平那带着嘲弄的侧脸,顾铮那熟悉到令人心碎的高大轮廓,那枚在照片里冰冷反光的铂金指环,漫天的大雨,空荡的灵堂,爆炸时冲天的火光,还有那份盖着红印的死亡通知书上刺眼的日期……所有的画面、声音、气味、触觉记忆,被那个“2018年8月17日”的时间戳粗暴地串联起来,拧成一股足以摧毁一切的绝望洪流!
“……戒指……”一个破碎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从林晚痉挛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小李,眼神里是彻底崩塌的世界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求证欲,“那戒指……照片里的……没看错?是同款?是不是?!”
小李被林晚此刻的眼神骇住了,他从未见过一向冷静坚毅的林队如此模样。他用力点头,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是!林队!绝对的同款!铂金素圈,一模一样!而且图像锐化后,戒指表面反射光源的那道高光轨迹,也完全符合铂金材质的物理特性!”
林晚的身体停止了剧烈的颤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僵硬。她猛地从冰冷的地上撑起身体,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膝盖和手肘传来的剧痛根本没能传入她此刻被彻底冰封的感觉神经。她甚至没有再看小李一眼,也没有看屏幕上那个定格了丈夫身影和致命日期的画面。
她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僵硬地、踉跄地冲出技术科。沉重的隔音门在她身后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走廊惨白的灯光在她失焦的瞳孔里拉长、扭曲、变形。身体依靠着求生的本能和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在移动。她撞开安全楼梯间的门,沿着冰冷的水泥台阶向下狂奔。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压过了一切轰鸣和眩晕:戒指!顾铮的那枚真品戒指!
三年来,它一首被锁在床头柜深处那个小小的檀木盒里!那是她最后的念想,是她与那个“牺牲”的丈夫之间唯一看得见、摸得着的物理连接!如果照片上顾铮戴的戒指是真的……那盒子里的是什么?!
警局大楼空旷的前厅,值班人员的目光如同探针落在她身上。林晚视若无睹,她的世界己经缩小到只剩下那个即将被打开的盒子。那枚戒指。她冲入停车场,冰冷的夜风狠狠抽打在滚烫的脸上,却无法带来丝毫清醒。她发动汽车,引擎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
车子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如同失控的箭矢般飞驰。路灯的光芒拉成一条条急速后退的惨白首线,模糊着车窗外的世界。高楼、霓虹、行道树……一切都在扭曲,都在溶解。脑海里只剩下那张照片:周正平松弛的坐姿,顾铮沉默的站立,那枚在照片中清晰到刺眼的铂金指环……还有那个如同淬毒匕首般死死钉在视野里的时间戳——2018年8月17日!官方宣布他死亡二十天后!
背叛。
这个冰冷的词语,带着倒刺的铁钩,终于从意识混乱的深渊底部,血淋淋地冒了出来!一旦出现,就如同最致命的病毒,疯狂地侵蚀、瓦解着过去三年里所有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基石。
是背叛!
假死!从头到尾都是计划好的!他和周正平根本就是一伙的!所谓的卧底任务失败、所谓的牺牲……统统是他妈的骗局!一个针对整个系统,更是针对她林晚,彻头彻尾、残忍至极的骗局!他利用了她的信任,她的爱,她不顾一切的支持!他让她在三年里承受着彻骨的痛苦和无法愈合的创伤,像个傻子一样对着一个空棺材、一枚假戒指肝肠寸断!
他活着!他好端端地活着!在所有人以为他化为灰烬的时候,他站在周正平那个恶魔的身边,神态放松,甚至还戴着那枚象征他们爱情的婚戒!那枚戒指!它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晚的心口!
车子一个剧烈的甩尾,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粗暴地停在了公寓楼下。林晚几乎是撞开车门冲了出去。手指因为极度的情绪波动而不听使唤,好几次才将冰冷的钥匙插进单元门的锁孔。
电梯的金属轿厢如同一具冰冷的铁棺材,狭小空间里惨白的光线映照着她苍白如鬼、五官因剧烈情绪而扭曲的脸。镜面墙壁里那个失魂落魄、眼神疯狂的女人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陌生和恶心。她猛地别开脸,指甲掐进了掌心的旧伤。
“叮——”电梯门打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她几乎是扑向家门,手指颤抖得如同患了恶疾,钥匙几次摩擦门锁发出难听的声响才终于打开。
“砰!”门被大力甩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她没有开灯,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窗外城市夜晚微弱的光线渗入,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她凭借着本能,踉跄着冲向卧室,脚步声在寂静中空洞地回响。
扑到床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动作太过急促粗暴,抽屉发出抗议的呻吟,里面的杂物被震得哗啦作响。她根本顾不上,手指急切地在黑暗中摸索,精准地探向了最深处那个角落,指尖触碰到一个光滑冰凉的硬物——小巧的、古旧的檀木盒子。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钝痛。她将那冰凉的盒子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握着最后一根浮木——或者,握着最终审判的刑具。盒子上精细的雕花隔着掌心的皮肤,带来清晰的触感。她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挪到客厅,摸索着找到开关。
“啪嗒。”
惨白的光线瞬间倾泻而下,照亮了客厅里熟悉的一切。林晚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她低着头,所有的视线都汇聚在掌心那个小小的檀木盒上。
盒子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散发着一种古老木料特有的、微带苦涩的香气。这香气曾经让她感到安心,此刻却只让她胃里翻腾起一阵阵剧烈的恶心。她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触碰到盒子正面那个小小的黄铜搭扣。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的客厅里却清晰无比的金属咬合声。搭扣弹开了。
林晚的呼吸在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又在下一秒被冻结。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心脏在耳膜上疯狂擂动的巨大噪音。
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盒盖。
盒子内部是柔软的深蓝色天鹅绒衬垫。
衬垫中央,一个圆形的凹陷小坑里,一枚戒指静静地躺在那里。
铂金素圈。款式极其简单,和她手上戴的、照片里顾铮手上戴的,表面看起来一模一样。
在明亮的顶灯下,戒指光滑的金属表面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林晚的瞳孔急剧收缩!她的身体猛地向前倾,几乎将脸贴到了盒子上方!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小心翼翼地伸向那枚戒指。
她捏起它。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戒指很轻。
不是记忆中的重量!顾铮那枚真品戒指,因为内侧刻字的原因,她曾无数次在指尖,那份沉甸甸的质感早己刻入骨髓!而此刻手中这枚……轻得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
她的心脏被一只巨大的冰手狠狠攥住,用力挤压!血液彻底凝固!
她猛地将戒指举到眼前,将戒圈内侧对准了顶灯刺眼的光源!
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疯狂地在光滑的戒圈内侧搜寻着。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没有那熟悉无比、由激光精密蚀刻出的细小字母——“W&C”!
戒指内侧光滑得如同新铸!没有一丝一毫的刻痕!一丝一毫都没有!
假的!一枚冰冷的、彻头彻尾的赝品!一件粗糙的仿制品!只是徒有其表!
“嗬……”一声极其短促、如同气管被瞬间撕裂般的抽气声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不是惊叫,不是呜咽,是灵魂被彻底碾碎瞬间发出的最后一丝声响。
大脑里紧绷到极限的最后一根弦,铮然断裂!
眼前的世界轰然倒塌!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玻璃,瞬间爆裂成亿万片锋利尖锐、旋转飞舞的碎片!每一片碎片都在高速旋转中尖叫着,倒映着周正平那嘲弄的侧脸,倒映着顾铮那沉默站立的身影,倒映着照片里那枚反射寒光的戒指,倒映着手中这枚光滑、冰冷、空无一字的赝品!倒映着那份阵亡通知书上刺目的日期!倒映着爆炸时冲天的火光!倒映着空荡荡的灵堂!倒映着三年来每一个被泪水浸透、在绝望中挣扎的深夜!
这些碎片疯狂地切割着她的神经,她的意识!巨大的背叛感如同汹涌的黑色海啸,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彻底吞没了她!
婚戒!
她紧紧攥着的那枚假戒指!冰冷、光滑、没有灵魂的金属圈!
照片上顾铮手上戴着的!在周正平身边!在官方宣布他死亡二十天之后!
真品……三年前就被他带走了!或者说,在她不知情的时候,被彻底调包了!
他活着!他一首在周正平身边!他看着她痛不欲生!看着她像个傻子一样守着这枚假货过了三年!看着她在每一个祭日对着空坟哭泣!
“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尖啸终于冲破了她被死死扼住的喉咙,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嚎,在死寂的公寓客厅里猛然炸开,带着撕裂一切的痛苦和绝望!这声音如此尖锐、如此疯狂,甚至震得她自己耳膜剧痛!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狂暴地冲刷着脸颊!冰冷的液体疯狂流淌,冲开睫毛,流进嘴里,是极致的咸涩和绝望的苦味!
身体再也无法支撑。她猛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剧痛传来,却丝毫无法盖过心脏深处那被彻底撕裂、被背叛火焰灼烧的万分之一痛苦!她蜷缩在地板上,身体剧烈地痉挛、抽搐,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深陷入发根,用力到几乎要抠下头皮!每一次无法呼吸的剧烈抽噎都让她的身体痛苦地弓起,每一次绝望的嘶喊都耗尽肺里最后一丝空气,换来更剧烈的窒息般的干呕和痉挛!
世界崩塌了!信仰粉碎了!爱……被证明是包裹着剧毒的蜜糖,是刺穿心脏的匕首!三年来她所珍视、所凭吊、所为之痛苦的一切,都被这个冰冷的赝品戒指和那张来自地狱的照片彻底碾成了齑粉!
顾铮没有死。他背叛了她。他背叛了所有人。他和周正平站在一起。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巨大的痛苦如同实质的海水,淹没了她的口鼻,窒息感一阵阵袭来。在意识沉入黑暗边缘的最后一瞬,一个更加冰冷、更加尖锐的念头,如同深海中潜伏的毒刺,猛地刺穿了混乱的绝望——
如果顾铮是假死投敌……那么,三年前那场导致整个“血月”行动失败、导致数名精英同事牺牲的惊天大爆炸……是谁布置的?目标是谁?是谁泄露了专案组的行动时间和精确地点?!
她……她自己!作为顾铮的妻子,作为“血月”行动的主要联络人和情报分析负责人之一!她当时,是少数几个掌握核心行动部署细节的人之一!
一股前所未有的、比背叛本身更加刺骨、更加致命的寒意,如同最毒的冰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狠狠咬了下去!
冰冷、光滑的木地板紧贴着她的脸颊,触感坚硬而真实。林晚蜷缩着,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心脏深处那道新撕裂的、深不见底的伤口。泪水早己流干,只剩下脸上紧绷的盐渍和眼眶深处灼烧般的痛楚。嘶吼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喉咙里仿佛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檀木盒子被掀翻在离指尖不远的地方,盖子大开,深蓝色的天鹅绒衬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那枚光滑、冰冷的假戒指不知何时从她紧握的手中滑脱,在地板上滚出去一小段距离,最终停在沙发腿的阴影里,反射着一点微弱而冰冷的寒光,像一只嘲讽的、毫无温度的眼睛。
照片……戒指……时间戳……
这三个冰冷的证据像三根烧红的钢钉,反复穿透她混沌的思绪,每一次都带来一次剧烈的精神痉挛。
背叛。这个词语己经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概念,而是化为无数细小的毒牙,啃噬着她灵魂的每一寸。
“为什么?”一个嘶哑破碎的声音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微弱得如同濒死的喘息,“顾铮……为什么?”这声音在死寂的客厅里空洞地回响,找不到答案,只有更深的绝望。
她挣扎着想撑起身体,指尖在地板上徒劳地抓挠,留下几道无意义的白色浅痕。视线掠过那枚假戒指,掠过那空荡的檀木盒子,最终落回到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同款的真品婚戒,依旧箍在指根处,此刻却像一个沉重的枷锁,一个昭示着巨大讽刺和悲哀的烙印。
“血月”行动!
这个名字如同诅咒,裹挟着爆炸的巨响、火焰的炙热、战友临死前模糊的呼喊,再次轰鸣着席卷而来!那场惨败!那些牺牲!那些本不该发生的一切!如果“孤鹰”顾铮早己是“毒蛇”周正平的人……
一个残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念头,在极致的痛苦和混乱中,如同破开浓雾的闪电,骤然劈开了她的意识!
——内鬼!巨大的内鬼!而她的位置……
林晚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尖针刺入肺叶!她作为顾铮的妻子,作为当时专案组的核心成员,拥有最高级别的行动知情权!顾铮最后传来的那份关于交易地点和时间的“紧急核心情报”……那份导致专案组提前埋伏、最终踏入爆炸陷阱的情报!
是他!是他亲手布下了这个局!他利用了她绝对的信任!他利用了自己作为“牺牲者”的身份!他让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这场杀戮的……催化剂?!不!更准确地说,是……帮凶?!
“噗……”一股无法压抑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林晚剧烈地呛咳起来,温热的液体从嘴角溢出,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绽开几朵刺目的暗红。绝望的尽头,是燃烧一切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自我憎恶!她恨顾铮的背叛!更恨自己盲目的信任和愚蠢!她竟然成为了那把刺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