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的夜,腥气比雾气更重。
河水拍打着码头林立的木桩,发出的“啪啪”声,像是无数冤魂在拍打着自己的棺材板。
周邦彦沿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由湿滑木板搭建的浮桥,走向码头深处。
他现在的身份是“张三”,一个舌头被割掉的哑巴苦力,一张被大火烙上毁灭印记的脸,是他在这个活人世界里最完美的伪装。
空气里,鱼腥、汗臭、廉价的酒气,还有一种腐烂木头特有的酸味,混杂成一头无形的巨兽,张口就能吞噬掉任何外来者。
这里是汴京城最混乱的动脉,漕帮的地盘。
没有官府的牙牌,只有拳头的硬度,才是唯一的通行凭令。
码头尽头,一艘与众不同的乌篷船静静泊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船没有挂灯,船头却用红漆刷着一个狰狞的兽首,两只铜环眼在晦暗的天光下,闪着幽幽的冷光。
这便是漕帮总舵主,“船火儿”张横的座驾。
两个壮硕如铁塔的汉子,赤着上身,浑身肌肉虬结,像铁水浇筑而成。他们仅用一根粗麻绳拦住了去路,眼神比码头的寒风更冷。
“此路不通。”其中一人声音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
周邦ayan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伸出三根手指,在自己的左肩上,极有韵律地,轻轻敲击了三下。
一长,两短。
这是前拱圣营与漕帮最高级别的联络暗号,由他父亲周御与“船火儿”张横在十年前的那个雪夜,用一坛烈酒和半条人命的交情定下的。
知道这个暗号的,除了他们三人,世间再无第西人。
那铁塔般的汉子,眼神骤然一变!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疑惑,还有一丝不可思议的戒备。
他死死盯着周邦彦斗笠下的阴影,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刺穿。
“等着。”
他转身跃上乌篷船,片刻之后,船帘被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猛地掀开,一股浓烈的酒气和肉香扑面而来。
一个同样身材高大,但气息更为沉凝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粗布短打,脸上有一道从眉角首到嘴角的刀疤,随着他的呼吸,那刀疤像一条活着的蜈蚣在轻轻蠕动。
他就是张横,人称“船火儿”。
一个能让汴河水倒流三分的狠角色。
张横的目光如鹰隼,锐利得能刮下人一层皮,他上下打量着周邦彦,眼神最终落在他那张被刻意伪装成毁容的脸上。
“阁下是哪条道上的朋友?这玩笑,可开不得。”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周邦彦依旧沉默。
他知道,仅凭一个暗号,还不足以让这个在刀口上舔血的漕帮之主完全信任。
他从怀里最深处,摸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物件。
油布打开,露出一枚断裂的铁胎弓弓头。
他将弓头轻轻放在了面前的木板上。
弓头之上,用最细的刻刀,雕着一个极其古朴的“御”字。
那是他父亲周御的遗物。
船舱内原本喧闹的喝酒划拳声,在张横走出船舱时便己沉寂,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枚小小的、锈迹斑斑的弓头上。
张横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他猛地蹲下身,几乎是抢也似地抓起那枚弓头,用粗粝的指腹反复着那个“御”字,感受着上面熟悉的刻痕与冰冷的铁意。
他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那条蜈蚣般的刀疤,剧烈地跳动起来。
“周……周大哥他……”
张横的声音在颤抖,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周邦ayan,眼中是滔天的巨浪。
“你是谁?!”
周邦彦缓缓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那张被伪装成毁容的脸,在昏暗中显得狰狞可怖,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亮得让张横感到一阵熟悉的心悸。
“张叔。”周邦彦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爹他……为国尽忠了。”
船舱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是来替他,走完最后一段路的。”
轰!
张横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船舷上,眼中满是惊骇与不可置信。
“你……你是……彦之?!”
“你不是……通敌辽人,畏罪自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