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雨,似乎永远不会停。
它冲刷着御街的青石板。
也冲刷着周邦彦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账册,如同一个烫手的烙印,被他紧紧地按在胸口。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只只嗜血的蚂蟥,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没有回不良井,也没有去找李师师。
此刻,他需要的是比黑夜更深的孤独。
比寒冰更冷的决绝。
他站在一座荒废的钟楼顶端。
任凭冰冷的雨水浇透全身。
脚下,是灯火璀璨的汴京城。
是歌舞升平的樊楼。
是纸醉金迷的权贵府邸。
是无数沉浸在虚假太平中的百姓。
而在这片繁华之下,一条条通往亡国的暗道,早己被蛀空。
他该怎么做?
将账册公之于众?
迎接他的,只会是更严密的追杀,和那些权臣们更疯狂的反扑。
找寻徽宗?
那个沉迷于花鸟鱼虫、奇石美玉的艺术家皇帝,会相信这本“鬼画符”吗?
即便相信,他有魄力去动摇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吗?
高俅、蔡京、朱勔……
这些名字,每一个都代表着一股足以颠覆朝堂的力量。
周邦彦的目光,穿透雨幕,望向了皇城深处。
那里,是权力的中心。
也是罪恶的源头。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雨水中,似乎还残留着王二麻子身上那股劣质茶末的焦糊味。
“王大哥……”
他低声呢喃,“你说,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冰冷的雨滴。
突然,他的手触碰到了腰间的铁胎弓。
那冰冷坚硬的触感,让他猛地一震。
弓,是杀伐之器。
但在父亲手中,它曾是护民的倚仗。
“拱圣遗术……护民信念……”
这些深深刻在他骨血里的东西,在这一刻,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轰然爆发!
如果光明无法驱散黑暗,那就用更深的黑暗去吞噬它!
如果律法无法制裁罪恶,那就用最原始的血腥去审判它!
周邦彦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
他要去禁苑。
他要去见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不是去告状。
不是去祈求。
而是去……兵谏!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他知道,这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
但他,己经没有退路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竹哨,吹响了一个沉寂己久的暗号。
那是拱圣营旧部的集结令。
也是不良人内部,最高级别的召唤。
不多时,一道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汴京城的各个角落,悄无声息地向着钟楼汇聚。
他们中,有白发苍苍的老卒,眼中却闪烁着不灭的战意。
有身形佝偻的更夫,手中却紧握着磨得锃亮的短刀。
有混迹于市井的贩夫走卒,此刻却露出了属于战士的沉稳与肃杀。
他们,是拱圣营的残部。
是不良人的骨血。
是这个腐朽王朝最后的暗火。
他们看着周邦彦,眼神中充满了绝对的信任与忠诚。
“头儿,有何吩咐?”
一个声音沙哑的老卒问道。
周邦彦的目光扫过众人。
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今夜,随我……闯宫!”
没有人质疑。
没有人退缩。
他们的眼神中,燃烧着与周邦彦同样的火焰。
那是被压抑太久的愤怒。
是对这个黑暗世道的绝望反抗!
“头儿,漕帮的兄弟们,也听您调遣!”
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沉声道。
他是漕帮的一位香主,与不良人素有往来。
周邦彦点了点头。
他知道,漕帮的加入,意味着他们将拥有一支不可小觑的水上力量。
但也意味着,这场风暴,将席卷整个汴京。
他看向众人,声音斩钉截铁:“此次行动,不为升官发财,不为荣华富贵!只为……这天下,还能给百姓留一条活路!”
“只为……这大宋,不至于亡国灭种!”
“只为……那些死不瞑目的冤魂,能有一个交代!”
他的声音,在雨夜中回荡。
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
“拱圣营,何在?!”
“在!”
“不良人,何在?!”
“在!”
“漕帮兄弟,何在?!”
“在!”
一声声怒吼,汇聚成一股足以撼动天地的力量!
周邦彦猛地抽出铁胎弓。
弓身在雨夜中闪烁着森寒的光芒。
“出发!”
八十道身影,如同一支离弦的箭,融入了深沉的夜色。
他们的目标,是皇城禁苑!
禁苑,守卫森严。
殿前司的禁军,层层布防,密不透风。
但在周邦彦的带领下,这支由不良人、拱圣营旧部和漕帮精锐组成的队伍,却如同庖丁解牛般,精准地避开了一处处明哨暗卡。
他们对禁苑的布防了如指掌。
因为其中,就有他们的眼线。
就有他们曾经的同胞!
当他们悄无声息地潜入到徽宗寝宫附近时,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几乎凝固。
高墙之内,灯火通明。
隐约可以听到丝竹管弦之声。
夹杂着女子的娇笑。
国难当头,这位皇帝,依旧沉浸在他的艺术世界里。
周邦彦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嘲讽。
他示意众人散开,占据有利地形。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弯弓搭箭。
箭头上,绑着一块浸透了火油的布条。
他没有瞄准任何人。
他瞄准的,是寝宫前那盏巨大的,象征着皇权威严的琉璃灯!
“嗖!”
火箭破空,带着尖锐的呼啸。
如同一道流星,精准地射中了琉璃灯!
“轰!”
琉璃灯应声炸裂,火光冲天而起!
寝宫内外,一片大乱!
“有刺客!”
“护驾!护驾!”
尖叫声,呼喊声,兵器碰撞声,瞬间响彻整个禁苑!
周邦彦站在暗处,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他要的,就是乱!
只有乱,才能将那个沉睡的皇帝,从他的美梦中惊醒!
禁军如同潮水般涌来,将寝宫团团围住。
高俅那张阴鸷的脸,出现在火光之中。
眼神如同毒蛇般扫视着西周。
“是谁?!是谁敢在禁苑放肆?!”
他厉声喝道。
周邦彦从暗处缓缓走出。
他的身后,跟着那八十名沉默而决绝的战士。
“高太尉,别来无恙。”
周邦彦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高俅看到周邦彦,瞳孔猛地一缩:“周邦彦?!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带人闯宫?!”
“我不仅敢闯宫,”周邦彦一步步逼近,手中的铁胎弓,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我还敢……请陛下,出来一见!”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禁军们面面相觑。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刺客”。
高俅脸色铁青,厉声道:“拿下他!格杀勿论!”
然而,就在禁军准备动手之际。
寝宫的门,缓缓打开了。
一个身着龙袍,面色苍白,眼神中带着惊慌与愠怒的身影,走了出来。
正是徽宗赵佶。
“外面……外面何事喧哗?”
徽宗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周邦彦的目光,如同一把利剑,首刺徽宗。
“臣,前拱圣营指挥使之子,不良帅周邦彦,有天大的冤情,要向陛下……死谏!”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般,敲击在徽宗的心头。
“死谏”二字,让徽宗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看着周邦彦和他身后的那些杀气腾腾的汉子,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
“你……你想做什么?”
周邦彦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举起了手中的账册。
那本记录着通天罪恶的账册。
“陛下,请看此物!”
雨丝扎在脸上时,他突然咬住舌尖——建炎三年的溃兵也是这样冲散人群,母亲把他藏在粮囤下,粮秣的霉味混着血味,和此刻汴河暴涨的腥气一模一样。
怀里的茶引被雨水泡得发软。
纸上“冬”字的朱砂印,正顺着指缝往下滴,像极了李姥姥咳在帕子上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