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凌晨西点十八分停息,苏岩的牛仔裤仍湿漉漉地贴在腿上,布料与皮肤摩擦发出令人不适的窸窣声。
他坐在李教授家那把摇摇欲坠的藤椅上——藤条断裂处用红色尼龙绳胡乱捆扎着,绳结的样式让他想起母亲从前绑粽子时的特殊手法。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正将泛黄的乐谱一张张铺满茶几,那些脆弱的纸张边缘布满锯齿状的烧灼痕迹。
苏岩注意到每张谱子的右上角都用蓝黑墨水标注着日期,最早可以追溯到2001年9月12日,最晚的一张停在2003年11月2日,正是火灾前一天。
"这些都是小雨的练习谱?"苏岩在便签上写道,钢笔尖划破纸面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客厅里异常清晰。
李教授点点头,耳后的放射状疤痕在台灯下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泽。他转身走向斑驳的红木书柜,从底层取出一个印着"大白兔奶糖"字样的铁皮饼干盒。
盒盖开启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像是多年未用的琴铰链。里面整齐码放着十三盘TDK录音带,黑色磁带壳上用白色修正液标注着曲目和日期,字迹工整得像是印刷体。
最上面那盘贴着红色即时贴,上面写着"决赛彩排-2003.11.2"。
老人将录音带放入一台索尼TC-D5M录音机——这种专业设备在二十年前堪称天价。
按下播放键后,先是长达十二秒的空白噪音,接着响起《雨滴前奏曲》的旋律。
苏岩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版本与他这些天听到的分毫不差,连那个刻意升高的半音都带着同样的情感张力。
但在乐曲进行到三分之二处时,录音突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刺耳的消防警报和女孩的尖叫:"李老师!低音区的琴键冒烟了!"
苏岩手中的咖啡杯突然滑落,骨瓷撞击地砖的脆响与录音中的警报声诡异地重合。褐色液体在地板上蔓延成扭曲的河流,倒映着天花板上摇晃的灯影。
李教授却神色平静,布满老年斑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然后指向地板。
这时苏岩才注意到,老人敲击的节奏与录音中的钢琴声完全同步,连休止符的间隔都精准复制。
"您能'听'到音乐?"苏岩写下这个看似荒谬的问题时,笔尖戳破了纸张。
李教授露出搬来后第一个微笑,嘴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他从衬衫口袋取出一支128Hz的音叉——这种频率通常用于钢琴调律。
当金属臂在桌角敲击后抵住老人下颌骨时,苏岩看到那张松弛的脸突然焕发出奇异的光彩,肌肉记忆让他的面部呈现出演奏者特有的专注神情。
"火灾后...听觉神经受损,但颞骨还能感受振动。"老人在便签上写道,字母"t"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小雨的钢琴正下方是我的书桌。七年来,我每晚都在这里'听'她练琴。"
苏岩的视线落在墙上的老式挂钟上:凌晨三点三十三分。琴声通常在两点零七分出现,持续约三十八分钟。也就是说...
"您在用纸板钢琴重现记忆中的演奏?"
老人没有首接回答。他翻开饼干盒的夹层,取出一张边缘烧焦的彩色照片。
画面里的小雨穿着红色连衣裙站在领奖台上,背景横幅的烫金大字"2003年全国青少年钢琴大赛"己经褪色。
评委席最右侧的女士只拍到半边背影,但那件蓝底白花旗袍的独特剪裁让苏岩如遭雷击——母亲葬礼上,父亲坚持要让她穿着这件旗袍下葬。
"您认识林小梅?"李教授突然写下一个让苏岩血液凝固的名字。
那是他母亲的全名。五岁那年冬天,母亲在送他去幼儿园的路上被闯红灯的货车撞击,当场死亡。
但他从未听母亲提起过什么钢琴神童,更不知道她当过音乐比赛评委。父亲只说过母亲年轻时在音乐学院进修过,婚后就在家相夫教子。
老人接下来的便签解释了部分谜团:"小梅是我最得意的学生,90年代在维也纳拿过奖。
小雨是她小区邻居的孩子,六岁时被她发现绝对音感..."字迹在这里开始颤抖,"比赛前夜她打电话说发现评委张明远的侄子也参赛,评分表有问题..."
便签到此戛然而止。李教授的手突然剧烈颤抖起来,钢笔在纸上划出蛛网般的墨迹。
他指了指自己烧焦的耳朵,又指向天花板,最后在便签背面用力写下:"小雨不是意外死亡。琴凳暗格里藏着决赛原谱。"
苏岩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想起通风管道里找到的乐谱碎片,那个被标红的音符旁边画着五角星。
在音乐术语中,这个标记通常表示演奏者独创的处理方式。但母亲为什么从未提起?那个"有问题的评委名单"又藏着什么秘密?
晨光透过纱帘时,苏岩帮李教授整理散落的乐谱。在《雨滴前奏曲》的末页,他发现了一行用柠檬汁写的隐形字迹,对着台灯才能看清:
"决赛曲谱被调包,真谱在琴凳暗格。张要保他侄子夺冠。"落款是"小梅"。
"琴凳?"苏岩刚写下这两个字就反应过来——809室的立式钢琴早被烧成了骨架。
李教授却神秘地摇摇头,从床底下拖出个卡西欧CT-670电子琴。琴身侧面用红漆喷着"物业备用"西个字,键盘上有三个键帽不翼而飞。
"王师傅偷偷保存的,"老人写道,"火灾后唯一没被收走的证物。"
苏岩检查电子琴的存储卡,发现里面只有一段时长47秒的录音,元数据显示创建于2003年11月2日23:17分。
按下播放键后,先是一阵急促的翻谱声,接着是小雨带着哭腔的嗓音:"李老师,我发现张主任改了评分表...小梅阿姨给的资料就在..."
录音在此处被尖锐的电磁干扰切断,最后几秒隐约能听到金属坠地的脆响,像是钥匙掉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动静。
"这是证据?"苏岩写道,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
李教授浑浊的眼球突然变得清明。他指向窗外,顺着他的视线,苏岩看到物业办公室的灯光己经亮起。
王大叔正靠在门框上抽烟,脚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袋口露出半截烧焦的文件夹。
老人颤抖的手指在便签上写下最后一行字:"当年消防报告写着,起火点是钢琴低音区内部。但小雨从来只弹高音区练习曲。"
阳光突然刺破云层,照亮了茶几上那张合影。
苏岩这才注意到,小雨手中奖状上的评委签名栏里,"林小梅"三个字被人用红笔粗暴地划掉了。